h省省政府,常务副省长办公室。
厚重的红木门紧闭,将外界的喧嚣与忙碌隔绝开来。室内,空调无声地输送着恒温的空气,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角落里的、越来越浓重的压抑和冰冷。
高长河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办公室。窗外,是省府大院精心修剪的园林和远处城市的轮廓。往日里,这片景象总能让他感受到权力带来的掌控感和俯瞰众生的满足,但此刻,映入他眼帘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
他端着茶杯,上好的明前龙井早已凉透,他却浑然未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壁,指尖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
太安静了。
这种安静,不同于往日办公时的井然有序,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暴风雨前万物噤声的死寂。
从昨天下午开始,一种难以言喻的、却无比真实的诡异感,就如同冰冷的蛛丝,开始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并且越收越紧。
先是他的大秘书李建国,那个跟了他八年、办事稳妥、深得他信任的“自己人”,以“协助了解一些教育项目情况”为由,被省纪委办公厅一个电话叫走。当时李秘书接电话时那瞬间变化的脸色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没有逃过高长河的眼睛。而且,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手机关机,家里人也联系不上。这不是“协助了解”,这分明是被控制了!
紧接着,今天一早,他的专职司机老周,那个沉默寡言、知道无数秘密却从不多嘴的老实人,也被省委办公厅行政处“临时借调”去帮忙“协调几个会议用车”,一去杳无音信。
两个最贴近的身边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以如此突兀和不合常理的方式消失,这绝不是巧合!
高长河试图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打探消息,但得到的回应要么是含糊其辞的“不太清楚”,要么是程式化的“正在按程序办理”,甚至有几个平时称兄道弟、利益攸关的厅局一把手,电话不是“正在通话中”就是“在外调研”,连他的电话都开始回避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刺骨寒意,开始顺着他的脊椎向上蔓延。
他强作镇定,主持了一个分管领域的工作会议。会议上,一些下属看他的眼神变得闪烁不定,汇报工作时也多了几分刻意的谨慎和疏远,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无形的瘟疫。会议的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
更让他心惊的是,原本今天下午安排好的、向他汇报“张浩案最新进展”的公安厅和教育厅联合汇报会,被省委办公厅一纸简单的通知临时取消,理由语焉不详——“根据上级指示,会议另行安排”。
“上级指示”?哪个上级?在这个省里,除了省委书记,还有谁是他的“上级”?
答案呼之欲出,却让他不寒而栗——只能是那个驻扎在省城、却如同隐形巨人般笼罩一切的中央工作组!
他们绕开了他!他们直接插手了!他们控制了他的秘书和司机!他们取消了他的听取汇报资格!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调查的矛头,已经毫不掩饰地、精准地指向了他本人!意味着他已经被排除在核心信息圈之外,甚至可能已经被暗中监视和调查!
工作组…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张天贵那个蠢货到底吐出了多少东西?王伯君那条老狗是不是也扛不住反水了?他们拿到了多少证据?录音?账本?还是…
高长河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次与张天贵、王伯君乃至其他人会面的场景,那些在私人会所、高尔夫球场、甚至车内进行的隐秘谈话,那些通过秘书、司机、亲属传递的“心意”和“指示”…每一幕回想起来,都让他手心冒汗,如坐针毡。
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每一次都精心设计了防火墙,甚至准备了几个关键时刻可以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但此刻,这些精心构筑的防御,在中央工作组那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他们不需要通过正常的官僚程序,他们拥有来自最高层的尚方宝剑!他们可以直接撬开最硬的嘴,挖出最深的根!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高长河的心理防线。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气短,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走到办公桌前,下意识地想拿起那部红色的内部保密电话,拨通那个他经营多年、在京城经营的唯一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线”。但手指触碰到冰凉的听筒时,他又猛地缩了回来。
不行!绝对不能主动联系!现在任何非常规的通联,都可能被监听,都可能成为对方眼中的致命破绽!他不能自乱阵脚!
他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跳。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迅速打开保险柜,取出一部从未启用过的、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卫星电话。他走到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卫生间,打开所有的水龙头,让水流声掩盖一切,然后快速拨通了一个境外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对方没有出声。
高长河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情况不对。风声极紧。立刻启动‘静默’程序!清除所有!重复,清除所有!非必要不联系!”
说完,他根本不等对方回应,立刻掐断通话,取出电话卡,毫不犹豫地折断,冲入马桶下水道。然后将卫星电话机身用力砸向大理石材质的洗手台边缘,直到其彻底碎裂变形,再将碎片分别扔进不同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这只是第一步。切断最危险的直接联系。
接下来…
他回到办公室,用座机叫来了省政府秘书长。
秘书长进来时,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秘书长,我最近听到一些关于教育系统个别干部存在不廉洁行为的反映,心里很不安啊。”高长河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和威严,语气沉重,“你立刻以办公厅的名义,下发一个紧急通知,要求各分管部门,尤其是教育、住建、国土这些权力集中、资金密集的领域,立即开展一次廉政风险自查自纠!要深挖细查,发现问题苗头,及时报告,及时处理!绝不姑息!”
他义正辞严,仿佛一个雷厉风行、坚决反腐的领导。
秘书长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领会了这看似正常的工作部署背后,那极其危险的潜台词——这是要丢车保帅,主动切割,甚至…趁机销毁某些痕迹?!
“是!高省长!我立刻去办!”秘书长不敢多问,连忙点头应下,匆匆离去。
高长河看着秘书长离开的背影,眼神冰冷。这只是烟雾弹,能起到多少作用,他不知道,但必须释放出姿态。
随后,他又拿起办公电话,打给省财政厅厅长,以调研财政支出绩效为名,询问了几笔与张天贵集团、王伯君分管领域完全无关的专项资金使用情况,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工作交流。
他需要制造一种自己仍在正常工作、并未受到任何影响的假象。
每一个电话,每一个指令,他都说得滴水不漏,符合程序,但放下电话后,内心的恐慌却愈发强烈。他感觉自己就像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而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看不清哪里是安全的落点。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下班时间到了,秘书没有回来,司机也没有回来。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桌上的内部保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高长河的心脏猛地一缩,盯着那部电话,如同盯着一条毒蛇。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缓缓拿起听筒:“喂,我是高长河。”
电话那头,传来省委办公厅主任的声音,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正式和疏离:“高省长,通知您一下,明天上午九点,在省委一号会议室,召开省委常委会紧急扩大会议,专题研究当前重点工作。请您准时参加。”
省委常委会紧急扩大会议?事先毫无征兆?研究什么“当前重点工作”?
高长河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场突如其来的会议,绝对与正在发生的风暴有关!这很可能是一场…针对他的…
“知道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然后挂断了电话。
听筒放回座机的瞬间,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完了。
这是最后的通牒了。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知道,自己所有的挣扎和掩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的。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即将把他吞噬的时候,他眼底深处,却又猛地闪过一丝极其顽固的、不甘灭亡的疯狂戾气!
不能就这么完了!绝不!
他猛地拉开抽屉,在最深处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一把老式钥匙。
这把钥匙,能打开他家中书房里一个隐藏在书架后的、连他妻子都不知道的绝密保险柜。
那里面存放着的,不是现金,不是金条,而是他经营仕途几十年,暗中收集、记录的,一些关于某些人、某些事的…绝对不能见光的东西。
那是他为自己预留的、最后一道同归于尽的护身符!
或许…或许还能搏一把?
他的眼神变得阴鸷而疯狂。
就在这时,他私人手机的屏幕,突然无声地亮了一下。
一条没有显示号码的短信,突兀地出现在屏幕上。
内容只有简短的、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
“风高浪急,注意添衣。老领导托我问候。”
高长河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条看似平常的问候短信,在他眼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风高浪急”——指的是现在的危险局势!
“注意添衣”——是提醒他自我保护、甚至…准备后事?
“老领导托我问候”——这…这是那个他以为早已切断联系的、境外那条线上的人?!他们怎么还能联系上他?!他们想干什么?!
这条短信,是提醒?是警告?还是…另一个更加危险的诱惑和陷阱?!
高长河握着手机,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两难绝境:
前方,是中央工作组张开的、似乎无可逃脱的天罗地网。
身后,却是一条来自黑暗深渊的、充满未知危险的“问候”。
他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