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联合调查组进驻后的第二天，气氛并未如预期般转向高效与明朗，反而像是陷入了一种更粘稠、更无形的胶着之中。市局大楼里，一种微妙的沉默在蔓延。省组的人占据了七楼一整间宽敞的办公室，门窗时常紧闭，偶尔有人进出，也是步履匆匆，表情莫测高深。市局专案组的人则大多留在五楼的原有办公室，表面上一切如常，但每个人都感觉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昔日那种为了一个线索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一个突破欢呼雀跃的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和等待。
赵猛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一份无关紧要的旧案卷宗，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间的烟燃了半截，烟灰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掉落。他的目光不时扫向墙上的时钟，又或者投向紧闭的房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预感到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上午十点左右，他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技术员小刘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身后还跟着省组那个戴着厚眼镜的年轻技术专家，姓李。
“猛哥，”小刘的声音有点发干，“省组的同志需要调阅高考成绩查询系统和后台数据库的原始服务器数据，特别是案发前后那几天的全部操作日志和备份。”
赵猛掐灭了烟，站起身：“走，一起去机房。”
市局的数据中心机房设在副楼，需要经过两道身份验证和物理门禁。冰冷的空气裹着机器低沉的嗡鸣扑面而来，一排排黑色的机柜如同沉默的巨兽，闪烁着各色指示灯。
负责日常维护的市局技术民警老吴早已接到通知等在那里，见到一行人进来，尤其是看到省组的李专家，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紧张和不自然。
“吴工，麻烦你，调取一下6月7日至6月15日期间，教育考试院托管在我们这里的成绩查询系统服务器的全部访问日志、数据库操作记录，以及所有相关的增量备份和全量备份数据。”李专家推了推眼镜，语气专业而冷淡，直接下达指令。
“好的，请稍等。”老吴应了一声，坐到主控台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屏幕上命令行界面飞速滚动，一连串的指令被输入。赵猛和小刘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小刘的眉头渐渐皱起，他注意到老吴的操作似乎比平时要慢，额角甚至渗出细微的汗珠。
几分钟后，老吴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又反复输入了几条查询命令，屏幕返回的结果却让他脸色渐渐发白。
“呃…李专家，赵支队，”老吴转过身，语气变得极其不确定，甚至带着点结巴，“这个…有点奇怪。”
“怎么了？”李专家上前一步，盯着屏幕。
“访问日志…6月10日到6月12日，这三天的日志记录…缺失了很大一部分。”老吴指着屏幕上一片空白的查询结果区域，“按照系统设置和我们的管理规定，这些操作日志应该会自动记录并同步到备份服务器上的，但是…但是这里没有。”
“缺失？”李专家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怀疑，“怎么会缺失？是没备份还是怎么了？”
“我…我查一下备份。”老吴的声音更慌了，他急忙切换到备份管理系统界面，输入时间段和数据类型进行检索。
机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和老吴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老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灰白，喃喃道：“没了…真的没了…”
“什么没了？说清楚！”赵猛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老吴转过头，眼神躲闪，几乎不敢看赵猛和那位省组专家：“备份…关于那三天数据库操作记录的特定增量备份包…也…也找不到了。系统日志显示…显示…”
“显示什么？”李专家厉声追问。
“显示一周前，也就是省组下来之前大概三四天的样子，有一次例行的备份数据完整性校验操作，当时…当时就发现这部分备份包因硬件存储模块故障…导致数据损坏无法读取了…”老吴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细若蚊蚋。
“硬件故障？数据损坏？”李专家猛地拔高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这么巧？就在最关键的时间段？就在省里决定要下来之前？吴工，你们市局的日常运维管理和数据安全策略就是这样的水平？这简直是重大责任事故！”
老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最终只是痛苦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赵猛脸色铁青，他强压着怒火，走到主控台前，沉声道：“老吴，你确定是硬件故障？有没有可能是误操作删除？或者…其他的原因？”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老吴。
老吴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面色冷峻的省组李专家，又迅速低下头，眼神闪烁不定，充满了挣扎和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一种极其微弱、几乎只有靠近的赵猛和小刘能听到的音量，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之…之前…大概…大概省里决定成立调查组消息传出来的第二天吧…好像…好像就有…有‘上面’的人…来…来检查过系统安全和数据备份情况…当时…当时也是我接待的…”
他说得极其隐晦，声音发抖，但“上面的人”这几个字，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赵猛和小刘的耳中。
小刘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要脱口而出，被赵猛一个极其严厉的眼神死死瞪了回去。
李专家显然没有听清老吴后面那句含糊的话，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硬件故障”和“数据损坏”这个结论上，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硬件故障…好一个硬件故障！”他冷笑一声，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指责，“赵支队，这就是你们提供的‘全力配合’？这就是你们保管的关键证据？最重要的原始数据，偏偏在最关键的时间段因为这种低级的‘硬件故障’丢失了？这让我们省组后续的调查如何进行？这让我很难不怀疑…”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份怀疑和指责已经赤裸裸地甩在了赵猛和市局所有人的脸上。
赵猛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比谁都清楚，这绝不是什么巧合的硬件故障！老吴那句含糊的“上面的人”已经说明了一切！有人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来过，用某种专业且不留痕迹的手段，精准地销毁了最可能指向核心的证据！
但他没有证据。老吴显然被吓破了胆，绝不敢站出来指认所谓“上面的人”。对方这一手，做得干净利落，几乎天衣无缝，将所有责任完美地推给了“意外”和市局本就可能存在的“管理疏漏”。
调查还没真正开始，最重要的电子证据链，就从源头被掐断了！
机房冰冷的空气仿佛渗透到了骨髓里。赵猛站在原地，双手死死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剧烈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愤怒和无力感。
他看着一脸义正辞严、仿佛抓住了市局重大把柄的李专家，又看了一眼吓得魂不守舍、不敢再发一言的老吴。
他知道，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比他想象的要残酷和黑暗得多。对方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手段老辣，无所不用其极。
调查，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几乎绝望的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