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心理干预中心的一间特殊观察室内,气氛安静得近乎肃穆。这间屋子经过了特殊的声学处理和软包装修,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灯光被调节成一种不刺眼的暖色调,试图最大限度地减少环境带来的压迫感。然而,房间中央那台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精密仪器,以及缠绕其上的各种传感器线缆,却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非同寻常。
李凡坐在一张舒适但固定的扶手椅上,身上连接着多根导线——指尖的皮肤电传导传感器、胸腹部的呼吸波传感器、臂部的血压袖带、以及监测血容量脉冲的指套。这些导线如同纤细的藤蔓,将他与旁边那台代表着绝对理性的测谎仪连接在一起。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是一种经过风暴洗礼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然的期待。
王磊和赵猛坐在隔壁的单向玻璃后面,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着屏幕上传来的实时生理参数曲线和李凡的脸部特写。他们的手心都有些出汗,既期待结果,又担心这个过程会给李凡带来二次伤害。
主持测谎的是一位经验丰富、神情温和的老专家薛教授,以及他的助手。薛教授的声音平稳而带有安抚力:“李凡同学,放轻松。就像我们之前练习的那样,正常呼吸,回答问题。我们只是通过仪器更准确地了解你所说的内容。记住,你是在帮助你自己,也是在帮助所有关心你的人。”
李凡轻轻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测谎正式开始前,先进行了一系列基准问题测试(如“你是叫李凡吗?”“今天是晴天吗?”),以建立李凡在说真话和说假话(或紧张)时的生理基线。
然后,真正的核心问题,如同剥开伤口上的血痂,一个个被平静而清晰地提出。
“李凡同学,在高三年级,你是否长期遭受过来自张浩或其他人的欺凌?”
李凡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看着薛教授,声音清晰而平稳,甚至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是的。”
他开始叙述,从最初的推搡、辱骂,到后来的撕毁试卷、抢走饭钱,再到关实验室、厕所泼水…每一个细节,他都说得异常清楚,时间、地点、参与者的特征、对方的言语…仿佛这些画面早已刻骨铭心。
监控屏幕上,他的各项生理指标——心率、呼吸、皮电——在他叙述这些经历时,出现了明显但克制的波动。心率加快,呼吸略微急促,皮肤电导水平升高。这完全符合回忆起痛苦、恐惧经历时的正常生理反应模式,绝非伪装所能达到。仪器清晰地显示,他在陈述这些事实时,身心都再次经历了那些屈辱和恐惧。
“当高考成绩公布,你发现自己的成绩消失,而张浩成为状元时,你是什么感觉?”
李凡沉默了片刻,眼神掠过一丝深刻的痛苦,但声音依旧稳定:“我觉得…天塌了。不相信…然后是不信…我去学校,去教育局…他们都说没办法,等通知…”
他描述了那种一次次被推诿、被敷衍的绝望,那种申诉无门的窒息感。屏幕上的曲线再次出现剧烈的起伏,尤其是呼吸曲线,出现了短暂的窒息式停顿,心率陡然升高。那是希望彻底破灭时的生理表征。
“你是否曾产生过极端或报复社会的想法?”
“有过…”李凡坦诚得令人心痛,“我很恨…恨他们偷走了我的一切…恨为什么没人帮我…我想过…死了算了…或者…让他们也付出代价…”
这时,他的血压有轻微升高,皮电反应显着。这是承认负面意图时常见的心理挣扎和压力反应。
最关键的问题到来。
“你是否自行购买过化学原料,并尝试制作爆炸装置?”
“是的。”李凡的回答没有犹豫。他详细描述了购买硝酸钾和铜丝的药店、时间,以及回家后如何参照模糊的化学知识进行组装的过程。生理指标再次出现剧烈波动,显示出极高的紧张和压力水平——这是回忆危险非法行为时的正常反应。
“你制作这个装置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问题直指核心。隔壁房间的王磊和赵猛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李凡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夜晚。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旧努力保持着条理:“我…我不知道…我当时…好像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要一个公道…我没想过真的要伤害谁…我…”
他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眼泪无声地滑落,但他说了下去:“…我把引线…剪断了…我知道那样…就不会炸…”
就在他说出“剪断了”这三个字的瞬间!
测谎仪屏幕上,所有之前剧烈波动的生理指标——心率、呼吸、血压、皮电——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安抚住一般,开始出现一个极其显着、几乎是戏剧性的回落趋势!
心率从高速跳动逐渐减缓趋于平稳;急促的呼吸变得深长;飙升的皮电曲线陡然下降…
这种在承认“破坏性行为”后生理指标不升反降的现象,在测谎学上具有极强的指示意义!它极其典型地对应了内心巨大压力得到释放、说出关键真相后如释重负的心理状态!
如果他是一个蓄意报复社会的凶徒,在承认制作炸弹后,其生理指标只会更加紧张和亢奋,绝不可能出现如此明显的“解脱”反应!
薛教授和助手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确认的神色。
后续的问题,关于他如何选择银行、如何实施计划,他的叙述都伴随着相应的生理波动,但整体趋势都与“被逼无奈后的绝望行动”以及“最终守住底线”的心理路径完美吻合。
整个测谎过程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当所有传感器被小心取下时,李凡仿佛虚脱了一般,靠在椅背上,脸色疲惫,但眼神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平静。他仿佛卸下了一座压在心口太久太久的巨山。
薛教授拿着初步的分析报告,走到隔壁房间。
“结果非常清晰。”薛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科学工作者的冷静,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被测人在叙述所有涉及欺凌、不公待遇、制作危险装置的过程中,生理反应显着且真实,与回忆强烈负面情绪和高压经历的特征完全吻合,排除了编造和表演的可能。”
他重点指了指报告上的关键数据段:“而最具有说服力的,是这里。当他陈述自己最终剪断引线、确保装置不会爆炸时,其生理指标出现了特征性的‘压力释放’模式。这强有力地支持了他的说法——其行为本质是一种极端化的求助和控诉,而非真正的暴力破坏。他的心理状态在整个过程中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但并未脱离现实检验能力,其陈述整体可信度极高。”
王磊猛地一拳砸在自己掌心,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太好了!老子就知道!”
赵猛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移开了一大半。这份测谎报告,虽然不能直接定罪张浩,但它如同一把锋利的矛,足以狠狠刺穿所有污蔑李凡“心理变态”、“危险分子”的谎言!它为李凡的所有指控,提供了来自科学层面的、极具分量的背书!
“谢谢您,薛教授!”赵猛郑重地道谢。
两人快步走进测谎室。李凡抬起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
王磊大步走到他面前,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伸出大手,用力地、却充满肯定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好小子!你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赵猛也露出难得的温和笑容:“李凡,你做得非常好!非常勇敢!你提供的这一切,对我们至关重要!”
李凡看着他们,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艰难地、却真实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测谎仪前,真相无需慷慨陈词,它以最平静的方式,通过了最严格的检验。
科学的曲线,为他作证。
沉默的坚持,赢得了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