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送内参报告的加密邮件后，苏晴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早早来到了报社。她坐立不安，时不时刷新着邮箱，期待着上面的回复，或者至少是副主编刘能的召见。那份内参像一块烧红的炭，在她心里灼烧，她迫切地需要知道它的命运。
然而，一整个上午，她的邮箱和办公电话都沉寂得可怕。刘能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偶尔开门进出，也是处理其他日常事务，仿佛根本没有收到那封足以引爆江城的邮件。
这种反常的平静，让苏晴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直到下午快下班时，她的内部通讯软件上才终于跳出一条简短的消息：
“苏晴，来我办公室一下。刘。”
语气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苏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走向副主编办公室。
敲门，进入。
刘能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放着的正是她昨晚发送的那份内参报告的打印稿。他戴着老花镜，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色凝重，看不出是喜是怒。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
“主编，您看到我发的内参了？”苏晴关上门，迫不及待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刘能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苏晴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刘能。
刘能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这才缓缓开口，语气是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小苏啊…你这份东西…花了很大功夫吧？”
“是的，主编！这些都是我多方核实过的碎片化证据，虽然单看可能不强，但组合起来，完全可以证明李凡在校期间长期遭受霸凌！这绝对是他走向极端的重要原…”
苏晴的话被刘能抬手打断了。
“我知道，我知道。”刘能的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你很有冲劲，嗅觉也敏锐，这一点我一直很欣赏。但是…”
这个“但是”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苏晴刚刚燃起的希望。
“但是，小苏，你想过没有，你这些所谓的‘证据’，在法律上，在正式的调查面前，有多大分量？”刘能拿起那份报告，轻轻抖了抖，“一张模糊到看不清人脸的照片？几句匿名论坛上的抱怨？几个已经毕业、不敢实名、语焉不详的学生的电话回忆？还有一个保洁阿姨的‘好像’、‘没看清’？”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资深新闻人的审慎和…挑剔。
“这些东西，写写网上的爆料帖可以，但要作为内参，直达天听？小苏，这太轻率了！这不足以支撑‘长期严重霸凌’这个重磅结论！一旦发上去，领导追问下来，细节经不起推敲，我们社会新闻部会非常被动！甚至会被批评为哗众取宠、干扰视听的！”
苏晴急了，猛地站起身：“主编！这些证据虽然零碎，但它们的指向性高度一致！旧厕所、泼水、撕试卷、张浩的名字…所有这些碎片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这绝不是巧合！我们记者的责任不就是从碎片中拼接真相吗？难道就因为证据不够‘完美’，我们就假装看不见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八度。
“小声点！”刘能皱起眉头，语气严厉起来，“坐下！我不是看不见！我是要比你看得更远！更全面！”
他也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苏晴：“好，就算我们假设你说的霸凌百分之百存在！然后呢？把这内参发上去？然后呢？！”
“然后…然后上级重视，督促调查啊！”苏晴毫不退缩地对视着。
“调查？查谁？”刘能的声音压低了，却更加有力，“查张浩？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学生？就算查实了，校园霸凌，最多就是个治安处罚，批评教育！能改变什么？能撼动什么？”
“而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他手指用力地点着桌面，“是他背后那个庞大的鑫龙集团！是张天贵和王雅丽那种在江城盘根错节几十年的人物！还有可能被牵扯进来的教育局甚至更高层级的领导！你这份内参发出去，打中的不是张浩，而是他身后那一整个利益网络！”
刘能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无奈的冷笑：“你觉得，他们会坐以待毙？他们会甘心被你这么一篇基于‘碎片’的内参掀翻？他们的反扑会有多猛烈？你想过吗？！”
“到时候，别说你苏晴一个小小的记者，就是我们整个报社，能不能顶得住那种压力？！那些广告投放、那些政府层面的关系协调、甚至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苏晴，新闻理想很重要，但我们要活着，报社要运转下去！”
苏晴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咬着牙：“所以…就因为对方势力大，我们就装聋作哑？就眼睁睁看着真相被埋没？看着李凡那样的人白白被逼上绝路？那我们做新闻的意义是什么？！不就是应该为无法发声的人发声吗？！”
“为无法发声的人发声？说得好听！”刘能似乎也被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发声的前提是能保住发声的渠道！如果发声的代价是整个喇叭都被砸掉，那还有什么意义？！小苏，你太理想主义了！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妥协，需要权衡！”
“我这不是妥协！我这是懦弱！是渎职！”苏晴的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主编，您看看网上那些报道！他们把李凡说成什么了？一个心理变态的疯子！他们还在颠倒黑白！如果我们再不站出来说句真话，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有公道了！”
“公道？！”刘能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一下，“公道需要实力来支撑！没有足够的力量，盲目冲上去喊公道，就是找死！就是匹夫之勇！”
他喘着粗气，指着那份内参：“这东西，压下了！不能发！至少现在不能发！”
“主编！”
“这是命令！”刘能的态度无比强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苏晴，我警告你，关于这个案子，所有的后续调查和报道，必须全部停止！没有我的签字，一个字都不准漏出去！否则，一切后果你自己承担！”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苏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直尊重的前辈和领导，感觉是如此的陌生。那个曾经教导她要坚守新闻理想的人，此刻却满口都是“权衡”、“后果”、“妥协”。
巨大的失望和委屈淹没了她。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没有再争辩，只是深深地看了刘能一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有失望，还有一种冰冷的决绝。
然后，她猛地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刘能颓然坐回椅子，看着还在晃动的门板，又看了看桌上那份沉甸甸的内参，烦躁地又点起一支烟，狠狠地吸着。
他知道苏晴是对的，但他更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些盖子，不是你想揭就能揭的。螳臂当车，后果只能是粉身碎骨。
他拿起内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其锁进了身后的保险柜里。
也许…也许再等等？等风头过去？或者等警方那边有更确凿的进展？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尽管他知道，这种等待，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背叛。
而冲出办公室的苏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滑落。
妥协？权衡？
不。
她擦掉眼角的湿润，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他们不敢发，她就用自己的方式发！这个世界，总要有人愿意当那个“匹夫”，去守那点微不足道的“公道”！
她拿出手机，打开了一个加密的笔记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