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斌的“突发性心悸”和精准的“失忆”，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刑侦支队里刚刚燃起的振奋之火。对手的狡猾与狠辣，远超普通刑事案件的水平，每一次调查刚触及核心，便会被一股无形的、柔软却坚韧的力量巧妙地推开或化解。
赵猛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蒂。烟雾缭绕中，他盯着白板上那张越来越复杂的关系网图——张天贵、王雅丽、张浩、孙副局长、马志明（黑客）、钱斌（教务员）…线条纵横交错，却始终缺少那最关键的、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铁证。资金流水和技术痕迹指向明确，但转换为法律认可的证据，还需要临门一脚，而这一脚，却总是踢在棉花上。
压力不仅仅来自案件本身的胶着。
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局长办公室的短号。赵猛掐灭烟，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
“局长。”
“赵猛啊，”陈建国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没有了往常的直接，反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斟酌，“案子…进展怎么样？”
“还在攻坚，局长。资金和技术层面都有突破，但现在关键证人出了问题，教育局和学校那边阻力很大…”赵猛试图汇报困难。
“嗯…我知道有阻力。”陈建国打断了他，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办案子，尤其是这种牵涉面可能比较广的案子，遇到阻力是正常的。但是啊，赵猛，我们也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注意大局。”
“大局？”赵猛的心微微一沉。
“是啊。”陈建国的声音压低了少许，仿佛怕被旁人听去，“刚才…市里分管政法的周书记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过来。”
赵猛的后背瞬间绷直了。周副书记，那是市委常委，真正手握实权的市领导。
“秘书怎么说？”赵猛的声音干涩。
“也没说什么具体的。”陈建国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是官场语言，“就是关心了一下咱们局里的工作，特别是最近社会影响比较大的几个案子。重点强调了，要‘把握办案方向’，要‘维护社会稳定大局’，要‘注重政治效果、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三统一’。尤其是银行劫持案这种敏感事件，社会舆论高度关注，调查一定要‘依法依规’、‘谨慎稳妥’，不能听风就是雨，不能被网络舆论裹挟，更不能因为调查本身而引发新的不稳定因素…”
一连串的套话、官话，听起来四平八稳，无懈可击，但每一句都像一把重锤，敲在赵猛的心上。
“周书记的意思…”赵猛艰难地开口。
“领导没什么具体意思，就是正常的关心和工作指导嘛。”陈建国立刻否认，但语气却加重了，“但是赵猛，我们当警察的，不仅要破案，更要懂得为市委市政府分忧。现在全市的目光都盯着我们，盯着这个案子。如果调查方向出现偏差，或者因为调查手段过激引发了什么新的矛盾，这个责任…我们担待不起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陈建国更深沉的告诫：“有些案子，水太深。硬要趟过去，可能会淹死人。甚至…可能会拖累一整船的人。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猛将，前途无量，有时候…也要学会审时度势。办案，也要讲政治。”
“讲政治？”赵猛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局长，如果讲政治就意味着对明显的违法犯罪视而不见，对老百姓遭受的巨大不公麻木不仁，那这政治，讲的是什么？！”
“赵猛！”陈建国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注意你的言辞！我不是让你视而不见！我是让你讲究策略！注意方式！在证据不够充分、影响又极其重大的情况下，贸然行动就是鲁莽！就是不负责任！你给我冷静一点！”
赵猛死死攥着话筒，指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却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知道，局长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保护他，保护整个市局。
“行了，”陈建国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无奈，“该查的继续查，但要更加稳妥，更加注重证据链的完善。没有我的批准，暂时不要对任何敏感人物采取强制措施。尤其是…不要轻易去碰教育局和鑫龙集团那条线，明白吗？这是命令！”
“啪嗒。”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赵猛缓缓放下电话，感觉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市领导的“关心”，局长的“命令”，像两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办公室，没有理会手下们投来的关切目光，径直走上了办公楼的天台。
天台上风很大，吹得他衣服猎猎作响。远处，江城繁华的街景在夕阳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他靠在冰冷的水泥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把握办案方向…维护社会稳定…”
这两个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充满了讽刺意味。
什么是正确的方向？查明真相，揪出蛀虫，还受害者一个公道，这难道不是警察的天职吗？难道不是对社会稳定最大的贡献吗？
什么是社会稳定？掩盖问题，粉饰太平，纵容罪恶，让特权阶层逍遥法外，让底层百姓含冤莫白，这就是稳定吗？这样的稳定，何其脆弱！何其虚伪！
他想起了李凡那双绝望通红的眼睛，想起他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只想要个公道！怎么就那么难——！”
他想起了王磊那双燃烧着怒火、不惜一切也要护住战友遗孤的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头顶的警徽，入警时的誓言。
然后，他又想起了那通阴冷的匿名电话，想起了周副书记秘书那“语重心长”的提醒，想起了陈建国局长那无奈又沉重的“命令”。
职业操守与现实压力，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内心疯狂地撕扯。
继续查下去？很可能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真的如那匿名电话所说，危及家人。而且，没有上级的支持，甚至可能面临来自内部的阻力和秋后算账。放弃？或者阳奉阴违，敷衍了事？那李凡怎么办？那些可能存在的、尚未被发现的其他受害者怎么办？自己这身警服穿得还有什么意义？如何面对那些信任他的弟兄？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喉咙干涩发痛。
夕阳渐渐沉入远处高楼构成的地平线之下，天空被染成一种暧昧的昏黄色。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却冰冷的轮廓。
赵猛看着这片他誓言守护的城市，内心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挣扎。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导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最终，他猛地将烟头摁灭在栏杆上，火星四溅。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山鹰的加密号码。电话接通，他沉默了几秒，声音因为烟熏而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王队…我这边…压力很大。上面的意思是适可而止。”
电话那头，王磊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赵猛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说道：“但是…去他妈的适可而止！这案子，老子查定了！不过…明面上的动作得收一收了。你们军方那边，有什么‘非常规’的路子，需要我这边配合或者提供方便的，尽管说！”
他选择了站在良知和正义一边，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哪怕可能粉身碎骨。
天台上，风更大了，吹散了他周围的烟雾，也仿佛吹散了一些迷惘。接下来的路，将更加艰难，也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