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尘封之痛
节目组第二天果然如约前来,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家访和采访。镜头扫过了小北家简陋但整洁的土屋,拍下了奶奶在灶台前忙碌的佝偻背影,记录了南南爹沉默编筐的侧影。陈导演和燕子姐姐尽量问得委婉,但话题总会不经意地滑向孩子的母亲、家庭的过去。奶奶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辞,唉声叹气;南南爹则几乎全程沉默,只用点头摇头回应。
这些素材,连同前一天拍摄的精彩才艺,被精心剪辑,加上煽情而积极的解说与配乐,制作成了名为《麦田里的希望:记忆与舞步中的梦想》的专题节目,在省电视台《寻找小星星》栏目中播出了。
节目播出的那天晚上,村里唯一那台放在大队部的彩色电视机前,再次挤满了人。当小北平静地讲述对看书的热爱,当南南赤脚在打谷场上绽放舞姿时,人群中发出阵阵赞叹。然而,当镜头掠过家徒四壁的房屋,当解说词用含蓄而感性的语调提到“特殊的家庭环境”、“缺失的母爱”、“沉默的守望”时,围观的村民中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唏嘘和叹息。许多感性的妇女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节目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收视率创了新高。这两个来自麦田深处、身世坎坷却天赋异禀的孩子,他们的纯净、他们的渴望、他们与环境的反差,深深刺痛了无数观众的心。电话、信件开始像雪片一样飞向电视台和村委会。有表示要捐款捐物的,有关心孩子后续发展的,有询问如何资助的……当然,也有零星的、试图提供关于孩子母亲线索的电话,但大多模糊不清,无从考证。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些许平静,只是小北和南南走在村里,会收到更多复杂的目光:同情、好奇、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嫉妒。奶奶更加沉默了,常常看着小北出神,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南南爹则更加拼命地编筐,仿佛只有不停歇的劳动才能麻痹内心的波澜。
然而,真正的波澜,在节目播出后的第三周,才真正袭来。
一辆陌生的、风尘仆仆的黑色轿车,再次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村子。这次没有喧闹的摄像团队跟随。车上下来的是面色凝重的陈导演,以及一位穿着干练西装、表情严肃、拎着厚厚公文包的中年女人——她是电视台的法律顾问,王律师。
他们没有去村委会,而是直接驱车来到了村西头南南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前。
村里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很快,小北和奶奶也被村干部叫了过去。一种无形的不安气氛开始在小村庄弥漫。
小北走进南南家那破败的院子时,看到南南不知所措地站在屋门口,手指紧紧抠着门框,脸色苍白。她爹蹲在墙角,脑袋几乎埋进了膝盖里,只有夹着旱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陈导演和那位王律师坐在院里唯一的小板凳上,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连院子里的老母鸡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咕咕叫着,远远避开。
王律师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装订整齐的调查报告和几张彩色照片。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尽可能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经过我们多方联系、核实,以及……以及对方提供的部分证据和通过相关渠道进行的dNA比对结果……基本可以确认,我们找到了南南女士的生物学母亲。”
“嗡”的一声,南南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希望而收缩。她死死地盯着王律师的嘴,呼吸几乎停滞,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
王律师顿了顿,艰难地继续道,语速放缓,仿佛怕他们承受不住:“她……她现在生活在南方一个大城市,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现代舞艺术家。这是她现在的照片和一些公开资料。”她推过几张照片和一份打印的简介。
照片上的女人,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气质清冷优雅,眼神锐利而富有表现力。她或在舞台上舒展着肢体,做出高难度的动作,光芒四射;或穿着时尚的练功服,在明亮的练功房里指导学员,自信从容。她的世界,与这个破败的、弥漫着旱烟和泥土味的农家小院,格格不入,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球。
南南颤抖着手,几乎是抢夺般地拿起那几张照片,死死地盯着,眼神里充满了极度陌生又极度渴望的复杂情绪。那是妈妈?那个只在模糊想象和破碎流言中存在的妈妈?竟然……竟然是这个样子?这么……光彩照人?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腔。
“但是,”王律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忍卒读的残酷,“她……她通过律师向我们明确表示,她承认生物学关系,但……不会回来相认,也请求……不要再以任何方式打扰她的现在的生活和家庭。”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南南越来越急促的、带着哭音的呼吸声。
“为什么?!”南南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绝望的哭腔,像一只被利箭射中、濒死哀鸣的小兽,“她为什么不要我?!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从来不找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滚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那几张冰冷的照片。
王律师和陈导演对视了一眼,眼中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无奈。陈导演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他接过了话头,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有些发抖:
“因为她不是自愿离开的。南南,你母亲……她当年是省城美术学院的学生,在一次外出采风时,被人骗……拐卖到了这附近。”他几乎无法直视南南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写满难以置信的脸,也无法看墙角那个把脸埋得更深、剧烈颤抖起来的男人。
“她……她被囚禁在这里,长达三年。生下了你。”陈导演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吞咽刀片,“后来……是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她才……才历尽艰辛逃了出去。那段经历对她而言,是地狱般的噩梦,是刻骨铭心的创伤。她用了很多年才从阴影中走出来,重新站在舞台上,拥有了现在的生活。她……她无法面对这里的一切,包括……包括……”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冰冷而清晰地传达给了每一个人。她无法面对这个被迫生下的女儿,这个与她最痛苦、最屈辱的过去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孩子。她是那场罪恶的受害者,而南南的存在本身,就是那段受害经历的鲜活证明,时刻提醒着她不堪回首的过往。
这个真相,如此赤裸,如此残酷,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瞬间刺穿了南南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并将它碾得粉碎。
南南手里的照片飘落在地上,像凋零的枯叶。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大眼睛里所有的光、所有的神采,都在一瞬间熄灭了,只剩下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空洞和彻底的绝望。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再流一滴眼泪,只是那么僵硬地站着,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世界在她周围轰然倒塌,化作一片死寂的废墟。
奶奶在一旁不停地抹着老泪,连声叹息,声音哽咽:“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天杀的人贩子……”
小北站在奶奶身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浑身冰冷。他看着南南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地上那张女人光彩照人却冰冷无比的照片,再看向墙角那个沉默如山、此刻却剧烈颤抖着、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南南爹——他或许不是主犯,但他无疑是那段罪恶的沉默的参与者和受益者,用金钱和沉默,购买并禁锢了一个女孩的青春和未来,也造就了南南和自己悲剧的源头。
小北的心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悄然攥紧了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南南的妈妈找到了,却是以如此惨烈、如此绝望的方式。
那他的妈妈呢?
那个据说也是离开后再未回来的女人?
她也是被拐卖来的吗?她是否也遭受过同样的苦难?她也是同样逃离了噩梦,并且坚决不愿回头、不愿相认吗?
她的消失,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不堪和痛苦的真相?
寻找的答案,或许并非希望的曙光,而是比永恒的失落和未知,更加残忍、更加黑暗的深渊。
院子里,只剩下压抑的、令人心碎的沉默在疯狂蔓延。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洒进院子,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抹凝固的血色。南南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了。而小北的寻找,也蒙上了一层沉重而黑暗的、令人恐惧的阴影。他知道,有些门一旦打开,看到的可能是无法承受的地狱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