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刻在脑海里的世界
小北的记忆力,是村里人茶余饭后时常提起的一件奇事,一桩带着些许敬畏和不可思议的谈资。
两年前,李老师开始教古诗。她捧着语文书,在教室里慢慢踱步,用她那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缓缓地、充满感情地念了三遍《静夜思》。别的孩子还在磕磕巴巴地、绞尽脑汁地记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小北已经举起手,然后站起来,一字不差地、流畅地将整首诗背了下来,甚至连李老师念诗时那略带感慨的叹息语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当时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孩子都瞪大了眼睛,李老师也惊讶地推了推眼镜,半晌才笑着说:好,好,小北记得真快。
去年冬天,村里结算一年的公粮账目。会计室里挤满了人,烟雾缭绕。老会计戴着老花镜,手指飞快地拨拉着算盘珠子,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厚厚的、纸页发黄的账本堆了半张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小北只是替奶奶去问个事,路过会计室门口,好奇地朝里面瞥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账本和密密麻麻的数字。晚上,王大爷和会计为三斗麦子的出入争得面红耳赤,谁也算不清到底哪里出了纰漏时,在一旁安静坐着的小北竟轻声报出了下午那页账纸上的一长串数字和最终计算结果,分毫不差。会计回家翻出账本仔细一对,果然是小北对了。当时王大爷拍着大腿,连连称奇:神了!真是神了!这娃娃的脑子是咋长的?
从此,村里人看小北的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仅仅是对于没娘孩子的怜惜和同情,更像是对某种无法理解的、近乎神异的天赋的敬畏。他们私下里会说:赵家那小子,怕是文曲星转世哩!可惜了,生在了这么个地方……
小北自己倒从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那些字、那些数字、那些看过的景象和听过的话,就像是有人用一柄无形的小刀,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一样,想忘都忘不掉。这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奶奶对此总是沉默,很少在外人面前夸耀孙子的这项,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小北的头,轻轻叹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压着些小北当时还完全听不懂的、复杂而沉重的东西——有骄傲,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周三一早,天还没亮透,小北就起来了。他换上那件洗得发白但最整齐、补丁最少的蓝布褂子,仔细扣好每一个扣子。奶奶早早起来,给他烙了两张掺了少许糖精的饼,甜滋滋的,那是过年才舍得吃的东西。又把王大爷给的那两个煮鸡蛋塞进他兜里。穷家富路,吃饱了不想家。奶奶一遍遍叮嘱着,虽然所谓的只是去几十里外的县城。
李老师也特意穿了一件较新的衣服,领着小北,在村口搭上了去县城的早班车。那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浑身哐当作响。土路坑洼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汽油味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小北紧紧抓着前排座椅的靠背,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贪婪地看着飞速后退的景色。
广阔的麦田、熟悉的乡间土路、散落的村庄……飞速向后退去,村庄很快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然后是陌生的树林、蜿蜒闪亮的河流、接着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房子。房屋的样子也逐渐变了,从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甚至出现了几栋两层的小楼。
县城到了。李老师轻声说。
小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偶尔有拖着黑烟的小汽车嘀嘀叫着驶过。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挂着各种各样的招牌,卖的东西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小北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嘈杂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靠近了李老师,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李老师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别怕,跟着我就行。
考场设在县中心小学的一间教室里。白墙明亮得晃眼,玻璃窗擦得干净透明,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来自各个乡镇的孩子们坐得笔直,他们有的穿着漂亮的新裙子、白得耀眼的新球鞋,有的戴着鲜艳平整的红领巾,还有的背着崭新的双肩书包。小北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得起毛的袖口和打了补丁的布鞋,悄悄地把手缩了回去,藏在了桌子下面。
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周围的孩子们只是稍作思考,便纷纷埋头痛写,笔尖划过光滑的作文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食叶。小北却握着那支李老师给他的、削得尖尖的铅笔,久久没有动笔。
我的梦想?他的梦想是什么?是离开这片土地,去更远更大的地方吗?是让奶奶过上好日子,不再那么操劳吗?是找到……那个模糊得只剩下一个称呼的、名为的影子吗?还是……他甩甩头,这些问题太大太沉重,他不知如何用语言表达。
他的目光越过窗明几净的窗户,落在窗外远处一片虚拟的、县城天空特有的、带着淡淡灰蓝色的天幕。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不再去想什么是别人期待的,他开始写他所知道的、所感受到的、所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他写金色的麦浪在风中如何起伏,如何像大海一样浩瀚;写泥土在雨后散发出的、那种生命孕育的芬芳;写奶奶在深夜里压抑的、沉重的叹息;写煤油灯下,书页的温度和文字如何照亮他孤独的夜晚;写那些他看一遍就能牢牢记住的诗词、数字、景象,它们如何在他脑海里自动排列、组合,挥之不去。他没有写一个关于的宏伟蓝图或遥远承诺,他只写了一种深植于泥土、却又渴望超越泥土的本能,一种离开又回归的复杂情感,一种用知识让麦穗更加沉甸甸、让土地更加丰饶的朴实愿望。笔尖流淌出的,几乎是这片沉默的土地,通过他这只拙嫩的笔,发出的低沉而真挚的独白。
交卷后,李老师带他在县城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馄饨。清汤寡水,飘着零星的几点油花和翠绿的葱花,但小北吃得很香,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回去的车上,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他靠着车窗,昏昏欲睡。窗外的景象再次飞速更迭,高楼变矮房,宽阔的水泥路变回颠簸的土道,无边的、熟悉的麦田再次映入眼帘,像一位沉默的母亲,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归来。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安心与怅然的情绪包裹了他。
回到家时,已是夕阳西下,漫天彩霞。奶奶竟然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佝偻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瘦小。
回来了?奶奶上下打量他,像是要看他这一天是胖了还是瘦了,少了块肉没有。
小北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那个他一直没舍得吃的、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塞给奶奶,县里的馄饨好吃,我吃饱了,这个您吃。
奶奶这次没有推辞,她用粗糙的手攥着那颗还有余温的鸡蛋,另一只手牵起小北的手,默默地往家走。夕阳把祖孙俩的影子融在一起,紧紧地贴合着,投在回家的土路上,那么长,那么依偎,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