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麦浪初涌
六月的风,如同一位温柔而又略带急躁的画师,手持巨大的画笔,在广袤的坊城平原上肆意挥洒。它所经之处,掀起层层叠叠的金色波浪,麦穗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大地在丰收前最深情的低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香气,混合了麦粒将熟未熟的青涩、泥土的芬芳以及晨露的湿润,深深地吸入一口,仿佛能品尝到阳光和土地交融的滋味。
这个被无垠麦海紧紧拥抱的小村落,像是金色海洋中的一叶扁舟,静谧而安详。炊烟袅袅升起,与晨雾交织,模糊了天地间的界限。
天刚蒙蒙亮,透着一丝鱼肚白,小北就醒了。他像一只警觉的小兽,耳朵先于眼睛苏醒,捕捉着屋内屋外的细微动静。他轻手轻脚地爬下炕,冰冷的土炕沿儿激得他微微一颤。他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了睡在另一头的奶奶。奶奶的呼吸均匀而沉重,带着岁月赋予的疲惫。
十二岁的少年,身形细长得像一株在雨季后迫不及待抽穗的麦子,似乎总能听到骨骼在夜里悄悄拔节的声音。他的裤脚明显短了一截,露出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脚踝,以及略显粗糙的脚后跟——那是常年赤脚或穿着不合脚旧鞋奔跑的印记。
他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凉水,胡乱地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他稚嫩却已初显棱角的下巴滴落,砸在补了又补的粗布汗衫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厨房里,奶奶昨晚准备好的窝头静静地躺在柳条筐里,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笼布。小北拿了两个,触手冰凉坚硬。他揣进兜里一个,另一个则三两口就咽下了肚,粗糙的口感刮过喉咙,带着玉米面特有的甜香。
北啊,带上水。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担忧,仿佛他要去的是千里之外,而非几步之遥的村学。
知道啦!小北应着,声音清脆。他麻利地灌满一军用水壶的凉白开,挎上磨破了边的粗布书包,我去学校了,奶奶!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的阳光如同瀑布般斜斜地洒进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摇曳的影子。他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迈步走入金色的晨光中。
沿着村里被车轮和脚步压实的小路向学校走去,脚下扬起细细的尘土,如同轻烟。路两旁的麦田里,早已有农人开始忙碌。他们弯腰的身影在麦浪中起伏,如同大海中辛勤的泳者,仔细查看着麦穗的成色,估算着收割的最佳时机。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却专注而充满期待。
小北,上学去啊?隔壁的王大爷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笑着招呼道。他的笑容像裂开的枣子,温暖而朴实。
嗯!大爷您忙!小北响亮地回应,脚步却丝毫未停。他知道,对于农人来说,时间就是收成。
村小学离小北家并不远,穿过一片叶子哗哗作响的杨树林就到了。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是三间低矮的瓦房围成的一个小院,土坯的围墙已经斑驳脱落。院子里,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投下大片浓密的阴凉,这便是孩子们天然的操场。这里只有一位老师,姓李,是一位四十多岁、头发已然花白的女教师。她一个人教着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
赵小北!快来!同班的铁柱像个小炮弹似的从校门口冲过来,用力招手,脸上洋溢着淘气的兴奋,李老师还没来,咱们去逮蚂蚱吧!那边的草稞子里可多了!
小北摇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不去。课文还没背熟呢。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那间作为教室的瓦房。
铁柱撇撇嘴,脸上写满了失望和不理解:没劲!就知道学习!学习有啥用,以后还不是种地!他嘟囔着跑开了,去寻找更志同道合的玩伴。
小北没理会,自顾自走进教室。教室里弥漫着旧木头、尘土和阳光的味道。几张破旧的桌椅高低不一。他走到最前排的位置坐下,那里离黑板最近,光线也最好。他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破旧的书被他用不知哪里找来的旧报纸仔细地包了书皮,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卷起。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书,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默念着今天早上李老师可能要抽查的课文。那些文字对他而言,不是需要费力记忆的符号,而是自然而然流入脑海的画面和声音。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了,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充满了孩童的嬉笑声、追逐打闹声和桌椅的碰撞声。小北却像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书页之中。
李老师踩着上课铃声迈进教室。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已经磨损。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却依然明亮有神,透着睿智和慈祥。她手里拿着教鞭和教案,目光扫过整个教室,孩子们立刻安静了不少。
今天我们先检查背诵。李老师话音未落,底下就响起一片哀嚎和窸窸窣窣的翻书声。背诵是大多数孩子最头疼的事情。
只有小北坐得笔直,胸膛微微挺起,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背诵是他最拿手的,那些文字像是早就刻在他脑子里,清晰无比,只等老师点名,便能流畅地倾泻而出。
赵小北,李老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鼓励,稻花香里说丰年开始。
小北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清亮而平稳,流利地背完了整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一字不差,甚至连词句间的停顿和韵味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李老师满意地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示意他坐下。铁柱在后面偷偷拽他的衣角,低声表示佩服,小北却纹丝不动,目光重新专注地盯回黑板,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放学时分,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咸蛋黄,缓缓沉入麦田的地平线,将无边的麦浪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色,瑰丽得让人心醉。小北和铁柱结伴回家。
路上,他们碰见几个村民推着堆满农具的板车急匆匆往田里去,脸上带着紧迫感。
看样子要连夜收麦了。铁柱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模仿大人的成熟,我爹说今年麦子长得特别好,粒儿饱,得赶在下雨前收完,不然淋了雨就糟了。
小北没有接话,只是望着眼前无边的、在晚风中涌动金色光芒的麦浪,眼神有些迷离。突然,他毫无征兆地问:铁柱,你记得你妈长什么样吗?
铁柱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这个问题,随即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记得!咋了?我妈不就那样嘛,天天给我做饭,唠叨我,还能是啥样?
没什么,就问问。小北低下头,用脚尖踢开路边的一颗石子。石子滚进路边的沟渠,发出轻微的声响。我奶奶说我妈个子高,头发黑,像缎子似的……别的,她就说不出了,说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铁柱挠挠头,显得有些困惑:你爸从来没说过?他过年回来也没提过?
小北摇摇头,眼神黯淡下来:我爸不爱说这个。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时才回家待上寥寥几天,每次总是沉默寡言,带着一身疲惫和烟味。每次小北鼓起勇气问起母亲,父亲就只是沉默地蹲在门槛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缭绕的青色烟雾像一堵墙,隔开了父子俩,也隔开了那个小北渴望知晓的过去。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两人分道扬镳。小北加快脚步,奶奶应该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他。一种混合着期待和淡淡惆怅的情绪包裹着他。
果然,还没进门,就闻见了玉米饼子烙熟的焦香。奶奶正在灶前忙碌,佝偻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承载了生活全部的重量。锅里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她满是皱纹的脸。
奶奶,我回来了!小北放下书包,麻利地帮奶奶端碗拿筷子,动作熟练。
晚饭简单却充实:金黄的玉米饼子、一盘清炒土豆丝、还有一小碗黝黑发亮的酱豆。祖孙俩相对而坐,安静地吃着。昏黄的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放大,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焰跳跃。奶奶不时抬头看看小北,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奶奶,王大爷家开始收麦了。小北打破沉默,找了个话题。
是啊,今年麦子好,得抓紧收。奶奶顿了顿,筷子停在半空,明天周六,你去帮帮忙,王大爷家劳力少,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小北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饭后,他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到院里用瓢舀水洗干净。然后又给奶奶烧了洗脚水。奶奶坐在炕沿上洗脚时,小北就拿出作业本,凑在煤油灯下写起来。跳跃的火苗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省着点油。奶奶轻声说,语气里没有太多责备,却还是下意识地把灯往小北那边推了推。
夜深了,村庄彻底沉入寂静。小北躺在炕上,听着奶奶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零星的犬吠。他睁着眼睛,看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坑洼的泥地上投下一小块模糊而皎洁的亮斑,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他想起语文课本里学过的那句诗:月是故乡明。可是他的故乡,除了年迈的奶奶、沉默的父亲和这片浩瀚的麦田,还有什么呢?那个被称为的存在,又在这片故土的哪里?她的模样,是否也曾被这同一片月光照亮?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窗外的风穿过麦穗,持续不断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大地温柔而永恒的叹息,伴着他渐渐沉入迷茫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