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尘埃落定
审讯室的灯光刺眼得让人流泪。那是一种惨白的、毫无温度的光,从天花板正中央的LEd灯管里倾泻而下,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手术室般纤毫毕现。刘来福坐在硬邦邦的铁椅上,手腕上的不锈钢手铐在金属桌面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发出令人牙酸的声。
三天了,他已经在这个不足八平米的密闭空间里待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汗渍混合的古怪气味,墙角监控摄像头的红色指示灯像一只永不闭上的眼睛。没有人打他,也没有人骂他,但这种持续的高强度审讯比任何肉体上的折磨都更让人崩溃——每次当他快要睡着时,就会有人进来继续问话;每次当他想要沉默时,就会有新的证据摆在面前。
门开了,林远拿着一叠厚厚的文件走进来。年轻警官的制服衬衫领口已经泛黄,眼睛下面挂着深深的黑眼圈,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依然亮得惊人。他身后跟着的记录员小王抱着笔记本电脑,眼下同样带着疲惫的青黑色。
刘来福,看看这些吧。林远将文件推到他面前,纸张在金属桌面上滑出的轻响。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你的会计张学民已经全部交代了,从2005年到现在,一笔不落。
刘来福缓缓翻开文件,干燥的指腹在A4纸上留下汗渍。第一页是河西果园的土地流转账目对比表,左边一栏是实际发放给村民的金额,右边是账面上的数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像蚂蚁一样在他眼前爬行——两者相差近两百万。在表格最下方,张学民歪歪扭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格外刺眼。
第二页是采砂场的非法经营记录,上面详细记载着每个月向各监管部门行贿的金额,连收款人的姓氏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第三页是地下赌场的收支明细,其中一栏保护费后面赫然写着杨所长的名字......每一页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精心编织的权力网络一层层剖开,露出里面腐烂发臭的内核。
还有这些。林远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银色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蓝光映在刘来福浮肿的脸上,视频自动播放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格外清脆。
第一段视频里,刘子明带着五个纹身青年踹开王婶家的木板门,老人凄厉的哭喊声与家具倒塌的巨响混作一团。镜头晃动间,可以清楚看到刘子明左臂上的蝎子纹身和手里明晃晃的砍刀。第二段是赵志刚在地下室里被殴打的录像,背景里还能听到有人笑着说拍清楚点,让这瘸子长记性。第三段......
关掉!刘来福突然大吼一声,戴着手铐的双手重重拍在金属桌面上,巨响在密闭空间里产生令人心悸的回音。他的眼球布满血丝,太阳穴上的青筋剧烈跳动。我认罪!我全都认!这句话抽干了他最后的气力,吼完后他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椅子上,瞬间老了十岁。
记录员小王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将这一幕如实记入审讯笔录。林远示意同事暂停录像,给刘来福倒了杯温水。塑料杯在桌面上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什么......刘来福盯着水杯里摇晃的倒影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给了村里那么多......新修的柏油路,文化广场,养老院......去年发洪水,我还自掏腰包买了二十船救灾物资......
林远摇摇头,从档案袋里抽出一沓照片推过去。第一张是崭新的村文化广场,大理石纪念碑上刻着刘来福捐建五个鎏金大字;第二张是养老院门口,同样的题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第三张则是王婶家倒塌的房屋废墟,旁边站着哭到晕厥的老人。
刘来福,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林远指着照片,这些全是用村民的血汗钱建的,只不过最后挂上了你的名字而已。河西村三百亩果园,按照国家征地补偿标准应该是每亩六万,你发给村民多少?两万八!中间差的三百六十万去哪了?就在这些功德碑
刘来福的喉结上下滚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审讯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却驱不散他浑身燥热。
没有可是。林远打断他,翻开案件汇总表,经查实,你贪污扶贫资金两千四百万,克扣土地补偿款一千七百万,非法经营获利三千余万。这些钱,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本该是河西村四百二十七户村民的救命钱!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从刘来福喉咙里爆发出来,他佝偻着背,咳得满脸通红。林远默默递过纸巾,看着他擦掉嘴角的口水。此刻的刘来福哪还有半点刘半城的威风?秃顶泛着油光,肥大的眼皮耷拉着,连那身昂贵的定制西装都皱巴巴地裹在发福的身体上,活像菜市场里最普通的中年摊贩。
刘子明呢?他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昨天凌晨在省际高速收费站落网。林远合上文件夹,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声,同车的周富贵、你的连襟张学民、镇国土所的赵所长、派出所的杨所长......他每报一个名字,刘来福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还有帮你做假账的镇信用社李主任,一个都跑不掉。
刘来福突然笑起来,笑声先是压抑的咯咯声,继而变成神经质的大笑,最后化作一阵剧烈的喘息。一网打尽啊......他盯着天花板喃喃道,灯光在他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两个惨白的光点。
林远站起身,制服肩章上的银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慢慢收起桌上的文件,将钢笔别回胸前的口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锤子般砸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刘来福,你统治潍水村二十年,是时候还债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审讯室的铁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问。远处隐约传来警笛的长鸣,渐渐消失在雨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