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遗文启》推行不过十日,盛况已远超我的预料。
国史馆外的南门公示栏前,竟成了一座不设摊的市集。
每日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不再仅仅是看客,识字的为不识字的讲解,孩童们蹲在地上,用树枝临摹着那些从西域传来的奇异图样,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吟诵最神圣的经文。
可就在我命人扩建公告台,准备将这面墙变成大秦第一份“民报”的雏形时,咸阳城里的风,似乎也带上了窃窃私语的黏腻。
起初是酒肆里的醉话,说我一个楚女,收罗这些“野史”,是想偷梁换柱,私撰一部颠覆秦室正统的“妖书”。
接着,流言便有了鼻子有眼,传得活灵活现。
说宫外所献的那些残篇断简,多半是我暗中派人伪造,目的就是为了动摇太庙里供奉的先王之言,为日后楚系抬头埋下伏笔。
终于,一卷系着黑绳的竹简,被匿名投入了御史台的举报箱。
御史大夫不敢怠慢,连夜呈送李斯。
李斯则第一时间遣心腹将摹本密送至我手中。
竹简之上,伪托一名致仕老吏的笔迹,洋洋洒洒,罗列我“篡改先王言行”的十二条罪状。
那刻意模仿先秦刀笔的顿挫与锋芒,我一眼便认出,与太史令府中流出的几份公文笔法如出一辙。
李斯的密信只有寥寥数字:“此非市井流言,乃太史令门客所授,已成势矣。”
我抚着那竹简上冰冷的刻痕,指尖传来一阵刺痛——那不是木刺扎入,而是权谋的寒意顺着指腹爬进血脉。
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们终于不再躲在沉默的帷幕后,而是亮出了爪牙。
很好。
我没有辟谣,更没有下令追查。
那只会让我陷入无穷无尽的自辩,正中他们下怀。
我将那份罪状摹本付之一炬,灰烬在烛火下飞扬,如同散去的最后一丝犹豫。
我召来轲生,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平静地口述一道命令。
“去,从我们收录的民间史料中,挑选三十七份最具争议的记录,拓印张榜。对,就是那些被匿名信攻讦得最厉害的。包括那个十岁童子所记的‘双文字石’,还有陇西驿卒之父所绘‘条支金麦’的传闻,一条都不要漏。”
我亲自动笔,为这份特殊的榜单写下引言,题为《待考七问》。
每一个“问”,都直指一项看似荒诞不经的民间记录。
而后,我将它张贴于南门公示栏最中央的位置,墨迹淋漓,锋芒毕露。
榜文末尾,我用朱砂加注了一行大字:“凡我大秦子民,无论贵贱,若能以实物、实证应答其一者,可入国史馆辩难三刻,赏钱百。若官吏代答,须附印信为凭!”
此令一出,咸阳哗然。
百姓们议论纷纷,这赤壤君是疯了不成?
竟将旁人攻击自己的“罪证”公之于众,还悬赏让人来辩驳?
而朝中诸卿则是面面相觑,心中冷笑。
为一句虚无缥缈的“胡商传言”盖上自己的官印?
谁敢拿身家性命去赌这荒唐事!
他们等着看我如何被自己掀起的舆论浪潮吞没。
三日后,公示栏前,一名来自百越的老渔夫,在孙儿的搀扶下,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船桨,颤颤巍巍地来到榜前。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条关于南海潮汐的记录,嘴唇哆嗦着,发出了沙哑的声音:“这……这是我阿舅的规矩!我阿舅传下来的!他说,每月初八辰时三刻,我们那的涠洲礁必现暗涌,能吞掉一整艘渔船!”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都觉得这老头在说疯话。
墨鸢却一步上前,当众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徐福船队航海日志残页,高声道:“此页记录,徐福船队首次出海,便是在涠洲礁附近遭遇暗流,险些船毁人亡,其时,正是八月初八,辰时!”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工科弟子已抬出一座巨大的沙盘。
沙盘由细沙与陶土堆塑而成,边缘嵌着铜制水道槽,可注水模拟潮汐涨落;表面微雕出岛礁轮廓,触手可感其嶙峋质地。
墨鸢亲自上手,按照日志与老渔夫口述的细节,复演当年的潮路。
她拨动机关,清水缓缓注入沙盘沟壑,发出潺潺轻响,宛如真实海浪拍岸。
当代表船队的小木块,精准地在沙盘的“涠洲礁”位置被一股模拟的“暗涌”吞没时,围观的稷下学宫学子们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实证!此为实证!”
那一刻,阳光斜照在湿漉漉的沙盘上,反射出粼粼波光,映得人群眼中皆燃起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与油布陈卷的气息,混杂着远处炊饼摊飘来的焦香。
当夜,又有两名戍边归来的老兵,联名呈上了一枚磨损的军中符契。
他们证明,《待考七问》中提到的那条失踪测绘队的行进路线,曾作为一道紧急口令,出现在陇西长城的防御体系中。
那支队伍并非无故失踪,而是深入了匈奴腹地!
舆情,在一夜之间骤然翻转。
“妖书”之说,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不攻自破。
嬴政的车驾,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南门附近的一处街角。
他换了一身常服,立于攒动的人群之后,目光如炬。
他亲眼看到,一名刚识字不久的蒙童,正踮着脚,一字一句地大声朗读着《待考七问》的条目,而他身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翁,正含笑点头,不时低声纠正他的读音。
知识,不再是庙堂之上的专利,它如溪流般,淌进了咸阳的每一条街巷。
嬴政甚至没有回宫,便在章台宫偏殿召见了李斯。
“从前修史,是史官写完了,挑拣着给朕看。”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感慨,“如今,却是边写边问于天下——这倒像是治国了。”
李斯深深一揖,顿首道:“陛下圣明。民知其所参与,则信其公;疑而不敢驳,则失其本。赤壤君此举,非仅为修史,实为立信于天下!”
嬴政默然良久。
他提起朱笔,在一份由我呈上的、请求设立专门核查机构的奏疏上,重重批下两个字:“准奏。”随即又添一行小字:“赐名‘考据司’,隶国史馆,专司核验天下所献之文书实录。”
当夜,我站在崭新的“考据司”牌匾之下,亲手在第一册工作条例上,写下了第一条规则:“凡否定民间记载者,须自备人证物证,呈于司内,公辩三场。不得空以‘不合典制’、‘闻所未闻’四字驳回。”
墨鸢默默地递来一套精巧的铜活榫模具。
那是一组可拆卸拼接的档案格架原型,铜件冷冽坚硬,触手生凉,榫头咬合严密,轻轻一推便滑动顺畅,无声嵌入槽位。
她已连夜为考据司设计出了这套系统,能根据不同地域、不同类别的史料,随时调整结构,便于交叉检索。
我接过模具,指尖摩挲过铜面细微的刻度纹路,听见金属轻碰时发出清越的“叮”声,像是一把钥匙落入锁孔。
我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心中那块由构陷和流言压成的巨石,终于化为齑粉。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一个女人执笔修史,他们怕的,是这天下万民,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地方和被人听见的勇气。
而现在,每一句曾被他们视作尘埃的言语,都将成为我手中最锋利的武器,一枚枚钉进旧秩序棺椁的钉子。
我以为,这场胜利会换来至少数月的安宁。
然而,考据司成立的第五日,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绕开了所有耳目,直接闯入了我的官署。
他带来了一封来自蜀郡的密信,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滚烫的火漆印——那是当初嬴政赐予我的、代表我私人势力的“赤壤”君印。
我心头猛然一震,指尖几乎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这枚印,仅有一正一副,正印随身,副印……当年深埋青城山一处隐洞,唯有生死关头方可启用。
我强压惊涛,取来放大镜细细查验:火漆色泽温润如血,边缘无重熔痕迹,印纹清晰完整,连右上角那一道细微裂痕都分毫不差——是真的。
是谁?竟能启封禁之地?
是死士传讯?还是有人早已潜入我最隐秘的据点?
我拆开信纸,只一句话,和一幅简陋的草图。
刹那间,耳畔似响起山涧奔流之声,鼻尖仿佛嗅到潮湿岩壁与青铜锈蚀的气息,掌心竟渗出冷汗。
窗外的更鼓敲了三声,天光仍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