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尖掠过那一行墨迹,冰凉的纸张仿佛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意。
日非金乌驮行,乃地转所致。
这不是启蒙,这是在帝国的思想根基上,投下了一枚足以燎原的火星。
可我非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丝冷酷的兴奋从心底升起。
我从未想过要温水煮青蛙。
我要的,就是一场烈火,烧尽那些腐朽千年的枯枝烂叶,在灰烬里催生出崭新的秩序。
这场战争,从我献上红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果不其然,三天后,第一封弹劾的奏疏就摆在了我的案头。
不是来自朝堂,而是来自稷下学宫内部,由一名少府监派来的文书吏呈上,矛头直指《实学童谣》第三册中的一首新歌谣。
“井深三十尺,绳断饿死人;幸得秦官至,凿岩引泉清。”
举报信写得义正言辞,称此歌谣看似歌颂官府功德,实则暗藏讥讽,影射“黔首本可自救,只因官府不作为才陷于绝境”,是典型的楚地亡国之音,其心可诛。
我看着那封信,几乎要笑出声。
这正是赵高之流惯用的伎俩,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细节中织罗罪名。
我当即召集了所有参与编撰的教习与学生,将那封举报信公之于众。
一时间,殿内气氛凝重,人人自危。
“诸位以为,此言有理吗?”我平静地问。
无人敢答。
我拿起朱笔,不怒反笑,在那歌谣旁边批注道:“这首留下。”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笔锋一转,续上了一句:“若无量水尺,谁知何处深?”
我将批注过的书页展示给他们看,“这句,给我加上去。原意是赞颂官府之能,现在,我们赞颂的是知识之力。官府为何能引来清泉?因为官府掌握了勘探水源的‘术’。这才是大秦强于六国的根本——我们不仅有更锋利的剑,更有更精确的尺。”
说完,我转向一名面容坚毅的年轻人:“轲生。”
“学生在。”轲生立刻出列,他是我从巡行院选拔出的最优等生,出身卑微,但一双眼睛里燃烧着钢铁般的信念。
“查一查这位上书的文书吏,”我将那封举报信递给他,声音压得极低,“我要知道他每日与何人接触,信件往来,一字不落。”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封举报信上盖下了一枚崭新的朱印——“稷下共议”,又在旁边批注:“此议甚佳,足可为教材附录,供学子辨析何为‘善谏’,何为‘构陷’。”
消息传出,那些原本准备跟风弹劾的人,瞬间偃旗息鼓。
批评的声音,一旦被剥去“正义”的外衣,就会成为最好的教学材料。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在我这里,阴谋诡计上不了台面,你唯一能用来攻击我的,只有更先进的知识。
然而,咸阳的风平浪静,不代表边疆的暗流停歇。
仅仅三日后,墨鸢从楼兰星夜传回急信。
她办事向来简洁,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
楼兰讲学堂的外墙上,有人深夜用炭笔写下八个大字:“女子掌教,逆天而行!”
随信附上的,是当地官员请求立即清洗墙壁,并抓捕肇事者的奏请。
我提笔回复:“不必清洗。”
我的命令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我不仅不许清洗,反而命人请最好的工匠,将那八个字原封不动地刻入一块巨大的青石碑,就立在讲学堂入学必经的路上。
然后在碑文之下,我令其再添一行小字:“此语出自某生父之口。其子次日参与筑渠,因误判坡度,致新渠决口,险淹良田百亩。今其父子二人共修水利课,日日同测水准仪,风雨无阻。”
我不需要去辩驳“逆天而行”这种空洞的指控。
事实是最好的耳光,群众的眼睛是最雪亮的审判席。
当羞辱变成一个广为人知的反面教材,它就成了最深刻的启蒙。
从那以后,再无人敢在楼兰妄议女子为师之事,甚至有父亲主动将女儿送入学堂,说是不想自家也出个“石碑上的蠢货”。
朝堂的攻讦和民间的非议,都只是前菜。
真正致命的杀招,来自那些盘踞在帝国思想最高处的旧日幽魂。
李斯派人送来一份密件。
丞相的信向来没有废话,只说博士宫那群老家伙最近不辩经了,开始私下传阅一本新编的《春秋纬》,里面用极其复杂的星象演算,得出一个结论:“女主临朝,荧惑守心,天降大凶。”
这是在直接攻击我,更是要借天象动摇嬴政对我的信任。
我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
我立刻找到墨鸢。
这位墨家传人、技术狂人听完我的要求,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星轨演盘?”她问。
“对,”我描述道,“一个铜盘为底,内填细沙。以不同颜色的铜丝代表天地星辰的轨迹,再配上可以转动的齿轮机关,务求能精准模拟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与日、月、五星的相对运行。”
三天后,一批精巧绝伦的“星轨演盘”被连夜赶制出来,专供巡行院的学生练习观测。
我又以稷下学宫的名义,组织了一场盛大的“观星夜会”,广邀咸阳城内的公卿子弟,甚至包括了那些前来朝贡的各国使节的孩子们。
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我没有长篇大论地驳斥什么天命。
我只是微笑着,请那些好奇的孩子们亲自动手,转动星轨演盘上的机关。
当他们亲眼看到,那颗代表“荧惑”的红色铜珠,在与其他星辰的相对运动中,仅仅因为视角和速度的差异,就会在沙盘上划出看似“后退”的轨迹时,所有人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惊叹。
一个匈奴小王子兴奋地大叫:“原来它不是真的在后退!是我们的地在跑,它也在跑,我们跑得比它快,回头看它,它就像在后退!”
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
这笑声,比一万篇雄文辩驳都更有力。
科学从不靠辩论取胜,它只是冷冰冰地展示事实,然后看着所有的谎言和迷信自行崩溃。
连番的守势之后,我决定主动出击。
五日后,我于稷下学宫高台,主持大秦立国以来的第一次“实务考选”。
考场不设门槛,不论男女、不论种族、不论出身,皆可参加。
消息一出,咸阳震动。
那些博士宫的老学究们几乎要气疯了,纷纷上书称此举“乱华夷之辨,坏男女之防,废先王之礼”,是亡国之兆。
嬴政将所有奏本尽数留中不发,只传下一句话:“朕,拭目以待。”
考场上,人头攒动,有来自百越的黝黑少年,有来自西域的碧眼少女,甚至还有几位不顾家族反对、蒙着面纱前来的秦国贵女。
试题只有一道,是我亲手所书:“若一村之地突发风毒,水源污染,人畜皆病。你为当地里正,如何在七日之内,控制疫情,拯救全村?”
没有经义,没有典故,只有一道关乎生死的难题。
答卷纷呈,五花八门。
有人画出了层层递进的滤沙池构造图;有人写下了详细的病患隔离与粪便处理方法;有人提出了通过轮作和休耕来恢复地力的计划;更有一名来自乌孙的少女,大胆提出“以洁净羊粪包裹厚布,反复过滤毒水,再行三次煮沸后方可饮用”的应急之法。
我将其中最优的十份对策汇编成册,命名为《应急十法》,不加任何评语。
我只命人将此册抄录百份,一份不少地送到咸阳宫和博士宫每一位官员的案头。
册子后面,附着一张我亲笔写的纸条:
“此十策,皆出自边地十三至十六岁之少年少女之手。”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争论礼法应当如何,而另一些人,已经开始着手解决问题了。
那一夜,整个咸阳官场,死一般寂静。
亥时,夜深露重。我独自站在空旷的考场上,感受着晚风的清冷。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无需回头,便知是他来了。
嬴政走到我身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份乌孙少女的答卷。
月光下,他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不怕吗?让他们学会了太多,知晓了太多天地至理,将来若生了异心,岂不成为帝国心腹大患?”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抬起手,指向远处咸阳城中,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
“陛下请看,”我说,“那里,是无数仍在夜读的讲学堂。与其费尽心力去防堵他们的思想,不如让他们忙起来。当一个人每天都在忙着计算水渠的坡度、测量风向的变动、记录货物的账目、研究如何让土地增产时,他哪里还有闲工夫,去听信什么谶纬谣言,去幻想什么六国故梦?”
我转过头,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道:“知识不是洪水猛兽,陛下。它是工具。与其恐惧它,不如将它牢牢抓在手中,让天下万民,都用这工具为大秦添砖加瓦。堵不如疏,驭之,则为我所用。”
他久久未语,只是凝视着我,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
最后,他将那份答卷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宽大的袖中,仿佛那不是一份考卷,而是一份定国安邦的重策。
“明日,”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果决,“朕便下诏天下:凡实务考选前三甲,不论出身,不论男女,皆赐‘赤壤学士’之衔,食三百石俸,直隶于你稷下学宫。”
风穿过空荡的考场,呜呜作响,仿佛已有无数未来的身影,在此低声诵读着新的规则。
嬴政的决定,意味着我的“实学”之道,终于从一种“奇技淫巧”,正式成为了与“经义礼法”分庭抗礼的帝国显学。
我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极长,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我才收回目光,心中的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理论的胜利已经取得,但真正的帝国,不是建在沙盘和书卷上的。
我深吸一口清冽的夜风,走到殿前,对守候在外的侍卫说道:“备车,我要见陛下。”
一炷香后,我在宣室殿再次见到了嬴政。
他似乎料到我会来,并未显出惊讶。
“还有事?”他问。
我向他行了一礼,抬起头,目光灼灼。
“陛下,”我说,“您看过了纸上的帝国蓝图,也认可了培育帝国工匠的方略。但这一切,终究是镜花水月。”
他眉头微蹙,显然对我的说法感到不解。
我微微一笑,抛出了我的邀请。
“我想请您与我一同,去做一次巡视。”我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不带仪仗,不走官道,不惊动任何地方官吏。只以商人之名,去看一看那信风体系运转半年之后,一个真正的,在尘土与汗水中,正在被悄然改变的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