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个不停,烦死了!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地打在窗棂上,吵得我心烦意乱。屋里的烛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把我的影子在墙上扯来扯去,跟演皮影戏似的。
炉火都快熄灭了,只在铜盆边缘留下一圈暗红色。我伸手摸了摸案几,冰凉冰凉的,跟摸冰块似的,冻得我赶紧缩回手。
裴昭跪坐在一旁,低垂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家伙,平时挺干脆的,今天怎么这么扭捏?
君上,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特别低,跟做贼似的,属下查遍了库房、账房、粮仓,都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是......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桐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木匣,我在梁稷卧房的夹墙里,找到了这个。
我接过木匣,指尖触到那层油腻的布料,又凉又滑,感觉特别不舒服。打开匣子,一股陈腐的桐油味混着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直想打喷嚏。
里面是一本账册,翻开第一页,我就被上面的字惊呆了:岁输官粟三成,余归。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义仓?好一个义仓!
杜衡那张老脸顿时浮现在我眼前。他整天把守护先人田土挂在嘴边,原来所谓的护土同盟,不过是一群寄生在土地上的大蛀虫!打着道义的旗号,把本该属于国库、属于老百姓的粮食,全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裴昭在我身后小声问:君上,要不要现在就把梁稷抓起来?
我缓缓合上账本,摇了摇头。
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直晃,把我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我轻声说,但语气特别坚定,一条被逼急的狗,只会拼命咬人。我要让他自己,把所有的同伙都送到我面前来。
我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把这本真账册重新包好,藏在了我卧房的密室里。哼,这可是重要证据,得保管好了!
第二天,我把皇庄所有管事、吏员都召集起来开会。
大堂里炭火烧得旺旺的,热得要命,可好多人的脸却比外面的冰雪还冷。我看到几个啬夫额头上直冒汗,在火光下油亮油亮的,他们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末席那个干瘦的老头——啬夫梁稷身上。
他低着头,双手揣在袖子里,装得跟没事人似的。但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变得特别急促,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明显是做贼心虚!
诸位,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大堂里回荡,新法推行,是为了帮助农民,不是要和农民抢利益。为了体现公平,也为了鼓励勤劳的人,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试行农工记功簿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等他们安静下来,才继续说:凡是皇庄的农户,按照每天锄地的亩数、施肥的担数、每旬出苗的长势,分上中下三等记分。积分可以直接兑换盐、布、铁器,年底还可以凭总分优先分到良田、耕牛!我说话算话!
话音刚落,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盐、布、铁器,这些都是农民最需要的东西。以前全凭啬夫一句话,现在能靠自己的劳动换取,他们能不激动吗?
欢呼声差点把屋顶掀翻,有人激动得直拍大腿,笑声在梁柱间回荡。
在这片欢腾中,我特意把目光投向梁稷。
梁啬夫,我提高声音喊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你在皇庄当了十几年啬夫,经验丰富,监督全庄记功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梁稷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惊慌。他揣在袖子里的手明显抖了一下,指甲刮过粗麻布袖口,发出细微的声。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根本没法拒绝,只能弯下腰,用沙哑的嗓子勉强答应:老朽......遵命。
我笑了。嘿嘿,他今天晚上肯定要有所行动。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成为我需要的证据!
果然,三天后,第一批记功簿送了上来。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竹简在指尖沙沙作响,像蛇在枯叶上爬行。越看我的心越凉。
我记得那个叫王二的汉子,为了多开几分荒地,天不亮就下田,天黑了还在地里忙活,手上的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
可他的记功簿上,却只记了个可怜的下下等。
而庄里有名的几个懒汉,整天在田埂上晒太阳、闲聊,积分居然是上中等!
我捏着那本薄薄的竹简,手指因为用力都发白了,竹片边缘差点割破我的手掌。
很好,梁稷,你比我想的还要蠢,还要狠毒。
来人,我沉声下令,去请田正翁。
杜衡来得很快。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脚步稳健,衣袍上连半点雪泥都没沾。
他走进我的书房,看都不看我一眼,先扫了一眼桌案上的记功簿。
听说司农大人创了这个新奇的法子,老朽特来见识见识。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田正翁来得正好,我把记功簿推到他面前,晚辈刚来不久,对农事了解不深,识人不清,还请田正翁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帮我看看,这记功簿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特意把德高望重四个字咬得很重。
杜衡抬了抬眼皮,终于拿起一册竹简,冷眼扫过。
他的眉头先是微微一皱,接着越皱越紧。
突然,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其中一处批注上,指尖敲击竹片发出的一声脆响,跟惊堂木似的。
荒唐!他低声喝道,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颤抖。
我假装不明白:田正翁为什么这么说?
杜衡冷哼一声,像老鹰盯住猎物一样盯着那行字,这笔迹歪歪扭扭,墨色深浅不一,分明是心里慌张、事后补写的!再看这个字,下面少了一撇,这是梁稷写了一辈子的老毛病!他居然敢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伎俩来糊弄大人,简直是自寻死路!
那一刻,杜衡眼中迸发出真正的怒火。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出于恐惧——对失控的恐惧,对败露的恐惧。
他在生气:一个蠢货,居然敢拿整个同盟的命运去赌!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田正翁真是好眼力,晚辈佩服。既然这样,那这拨乱反正的事情......
我故意停顿,看着他。
杜衡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他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司农大人的意思是?
不如,我一字一顿地说,就请您亲自监督下一旬的记功,怎么样?有您坐镇,想必再没人敢动这种歪心思了。
他猛地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好久,杜衡缓缓伸出手,从我手中接过了记录用的笔和空白的册子。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重如千钧。
那一刻,他第一次站在了我这边,哪怕只是为了亲手收拾那个坏了他大事的叛徒。
梁稷彻底崩溃了。
杜衡亲自监督记功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了皇庄,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当天深夜,就在他卷起那本真账册,想趁着夜色逃跑的时候,被我早就埋伏在院外的庄丁当场抓住。
从他怀里,还搜出了一封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密信。
信是写给咸阳城里一位御史大夫的门客,内容含糊,只说事情紧急,请求对方庇护。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二天,我把那本用桐油封存的真账公之于众。
皇庄之内,群情激愤。
那些被盘剥的农户看着账目上属于自家的粮食被划入的名下,眼睛都红了,有人捶地痛哭,有人握拳怒吼,声浪如潮水般涌向天空。
消息很快传回咸阳,嬴政大怒。
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书从咸阳宫发出,彻查义仓案。
雷霆之威下,不过三天,关陇七个县的啬夫被当场罢免,十五名被查出私设粮仓的乡老、豪强被锁拿拘押,关进大牢。
经过这一仗,司农院的权威在关中之地初步建立。
再没有哪个地方敢阳奉阴违,劝农使下乡的道路,前所未有的顺畅。
深夜,万籁俱寂。
我独自坐在田头,借着月光核对各地送回来的织报回文。
初春的夜风依旧寒冷,吹过脖颈时像刀片轻轻刮过。
姜禾提着一盏小灯,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
君上,喝点热汤吧。她把陶碗递给我,又迟疑地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阿黍......阿黍今天早上在井边,用石子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又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
我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顿,心头剧烈一跳!
汤面微微晃动,热气扑在脸上,却没能温暖心底突然升起的惊涛骇浪。
阿黍是姜禾那不会说话的妹妹,心思却比谁都细腻。
画个圈,指东南?
片刻沉默后,我放下陶碗,轻轻吹灭灯笼,声音低沉却坚定:准备锄头,去东南粪池。
夜色如墨,一行人提灯前行,脚步踏碎薄霜,铁锹与扁担相碰,发出清冷的金属声响。
沿途没人说话,只有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挖到快一丈深的时候,铁锹突然地一声撞上硬物。
撬开木板,一个巨大的地窖赫然出现在眼前!
地窖里,一袋袋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麻袋堆积如山。
解开一个,里面露出的,竟然是完好无损、甚至已经冒出嫩芽的薯种!
这正是我刚到皇庄时,离奇的那百石良种!
我抓起一把带着泥土气息的薯种,指尖触到那微湿的根芽,温润而充满生机。
抬头望向漫天繁星,心中百感交集。
我忽然明白了,这场变革,从来不只是一场技术的革新,一场产量的比拼。
它更是一场战争,一场争夺谁能掌握这片土地,谁能定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未来的话语权的战争。
而今晚,我们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
忽然,身旁的裴昭低声提醒:君上,那边......有人。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远处田边的黑影里,一个孤单的身影伫立着,是杜衡。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久久地凝望着那片在月色下泛着微光的试验田。
那片田里,我种下的薯麦正迎风摆动,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仿佛一片即将翻涌的绿色波涛。
他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沉默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