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那如水银泻地般流淌的童声,悄然步出书房。
夜风清冷,卷起几片枯叶掠过青石阶,廊下灯笼轻晃,烛火在薄纱罩中微微跳动,光影在地面拉出摇曳的暗影,像一群无声舞动的小人。
寒意顺着衣领钻入脊背,却抵不过那声音里透出的暖意——清亮、纯净,仿佛山涧晨露滴落石上,一声声敲开沉睡的夜。
声音的源头,是蒙学科最东边的“启智堂”。
我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墨条研磨后的清香、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孩童身上散发的淡淡奶香与汗味交织成一片,如同新蒸的米糕,软糯而踏实。
屋内烛光昏黄,映得梁柱上的雕花忽明忽暗,几只飞蛾绕着灯芯打转,翅膀拍打出细碎的沙沙声。
只见苏禾正披着一件旧绒毯,坐在堂前矮案旁,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指腹轻轻抚过刻痕,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满足的笑意,像是守着刚孵出的雏鸟。
堂下,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围在巨大的沙盘前,赤脚踩在席上,小手握着削尖的树枝,在沙面上划拉出歪斜的笔画。
烛光映照下,他们额头沁出汗珠,鼻尖微红,嘴里齐声念诵: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择好种子苗儿壮,堆起粪肥土也香。”
是《四季耕歌》。
这是我将沤肥法、育种术等农学要诀,编成的启蒙谣曲。
语句浅白,却字字扎根于泥土之中。
苏禾见我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被我抬手止住。
“怎么这么晚还不歇息?”我轻声问,目光落在沙盘上那些稚嫩却认真的字迹上,指尖仿佛能触到那粗糙的沙粒感。
“君上,”苏禾眼中有光,压低声音道,“他们不肯睡。自从学了您教的《算田口诀》,这些小猴儿就迷上了算术,整日里不是丈量院子,就是计算一亩地能种多少株‘红粟’。方才,他们还在争论,说书上写的亩产三百石是错的,他们用沙盘演算,说只要行距再密一寸,就能多收半斗米!”
我的心微微一颤,走上前去。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埋头苦算,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沙上反复描画。
我看到他在沙盘上写下了“土兜”两个字,旁边画了一个圆滚滚的图形,线条笨拙却生动。
旁边一位年轻的教习皱眉上前,正要用戒尺敲他的手心:“陆三郎,又写错字!是‘土豆’,不是‘土兜’!罚你抄写一百遍!”
“等等。”我出声制止。
那教习一惊,慌忙回头向我行礼。
我摆摆手,蹲下身,膝盖压着草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我伸手轻触沙面,“兜”字边缘已被他手指蹭得模糊,却仍倔强地立在那里。
我看着那个叫陆三郎的孩子——他吓得缩了缩脖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呼吸急促,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
我指着沙盘上那个“兜”字,温和地问他:“为何要写这个‘兜’?”
他怯生生地答:“因为……因为苏禾先生说,这东西能像兜子一样,把吃不完的粮食都兜起来,冬天就不会饿肚子了。”
我的心头猛地一紧,仿佛有根柔软的藤蔓悄然缠绕心脏,又酸又胀。
我缓缓伸出手,掌心温热,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那头发粗硬而蓬松,沾着一点沙尘,却让我眼眶发热。
我对那名教习说:“字写错了,可以改。但这份心思,比写对一百个字都珍贵。他知道这东西是用来救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今日不罚,赏他一个肉饼。”
话音落下,陆三郎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入了一颗星子。
周围的孩童们也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有人激动地跳起来,沙粒飞溅,落在烛焰边化作一缕焦味。
我转头对苏禾道:“蒙学科的考核标准要改。意会为上,识字为次。我们要的,不是一群只会背诵的学舌鹦鹉。”
苏禾重重点头,眼眶微红,喉头滚动了一下,似有千言哽咽未出。
走出启智堂时,夜风已转凛,吹得檐角铜铃轻响,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余音,空旷而悠长。
方才孩子们眼中的光还在心头跳跃,可抬头望天,只见乌云渐聚,遮去了星月,天地间仿佛蒙上一层灰纱。
回到书房,烛火微晃。
未及坐下,门外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是我最不愿听见的那种。
轲生如鬼魅般现身,单膝跪地,呈上一卷密报。
“君上,六国旧都,近来涌现出上百家‘诗书塾’。”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皆由当地旧族豪绅资助,专收贵族子弟。塾中不教耕种算术,只讲《春秋》大义,《诗经》雅颂,并暗中传唱新编的民谣,说什么‘红粟乱纲常,妇人干朝堂’,矛头直指君上与陛下。”
我展开密报,竹简上那两句话,字字如针,刺入眼底。
这是文化上的反扑,比刺客的刀剑更阴毒。
他们打不倒我的人,便要毁掉我的道。
“搅浑水,逼出鱼的把戏,玩不腻么。”我冷笑一声,将竹简扔进火盆。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舔舐纸角,瞬间将那些恶毒的字句吞噬,化作一缕黑烟,盘旋上升,最终消散于黑暗。
“君上,是否要巡行院介入,查封这些逆塾?”轲生问道,眼中杀气一闪。
“不。”我摇摇头,“堵不如疏。他们有他们的《春秋》,我们就给孩子们一个更大的世界。”
我沉思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
“传我命令,召集稷下学宫格物、地理、医、工、算术各科学官,明日议事。”
第二日,稷下学宫议事堂。
我将那句“红粟乱纲常,妇人干朝堂”写在木牌上,置于堂中。
诸位学官面面相觑,气氛凝重,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诸位,”我开口,声音清越如钟,“这是我们的敌人,送来的战书。他们用诗书礼乐做武器,企图告诉我们的下一代,大秦之外,再无世界;耕读之外,再无大道。而我们,要给孩子们一本不一样的书。”
我将一份草拟的提纲发下:“我欲编纂一套《童蒙寰宇志》。这套书里,没有艰涩的微言大义,只有生动的故事。我们要用最简单的图画和文字告诉孩子们:为何西域的葡萄比关中的更甜?为何南海的珍珠能来到咸阳宫?大秦的船队如何远航,又是如何将异域的香料、宝石带回中原?我们要让‘天下一家’这四个字,在他们开口说话时,就刻进脑子里!”
众人精神一振。
我继续道:“大人嘴硬,孩子嘴甜。他们的思想已经僵化,但未来还是一张白纸。我要医家,把防疫知识编成《洗手谣》;我要工家,把水利器械做成会转动的水车模型;我要算术科,把丈量土地的公式,改成跳格子的游戏!我要让未来大秦的县令、将军、丞相,在他们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年纪,就觉得‘赤壤君说的’、‘稷下学宫教的’,便是这世间最天经地义的道理!”
我的话音落下,满堂寂然,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应诺声。
他们眼中,燃起了与我同样的火焰。
三日后
启智堂内,新排的《信风使团出使记》已初具模样。
又五日
章台宫灯火未熄,内侍悄然来报:“陛下已在东阁候君久矣。”
当夜,嬴政一身常服,微服来到启智堂外。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静静立在窗下,听着里面传出的声音。
一群五六岁的孩童,正头戴纸冠,手持木棍当做节杖,扮演“信风使团出使大宛国”。
一个孩子高举着画了马的纸片,奶声奶气地高呼:“奉陛下与赤壤君谕令,为大宛带来良种!换取汗血宝马,充盈国库!”
另一个孩子则扮演大宛王,有模有样地回道:“大秦上邦,恩泽四海!愿献宝马,永结盟好!”
嬴政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月底
稷下学宫广场上人头攒动,蒙学科年度大考如期举行。
一名来自蜀郡的盲童,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与领悟力,竟将半本《农事小识》一字不差地背诵,并能清晰解说其中三种作物的种植要点——他曾自三岁失明后,每日随父在田埂上行走,耳濡目染,心记口传,终成此才。
四座皆惊。
我当场宣布,破格允其入专为特殊才能者设立的“听经班”,并正式设立“稚贤奖”,每年从天下庶民幼童中,遴选十名最具天赋者,无论出身,无论残疾,皆可免试直送稷下学宫深造,一切用度由赤壤君府承担——此事已奏明陛下,特旨允准。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那一夜,苏禾红着眼眶,来到我的书房,递上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麻纸。
上面用木炭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旁边是几行同样稚嫩的字:“我想长大,当姜娘子那样的人,让阿奶天天都能吃上不饿肚子的饭。”
我的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纸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山村孩子写下这句话时,指尖的颤抖与眼中闪烁的星光。
那纸上甚至残留着一丝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木炭的焦味,真实得令人鼻酸。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夹入厚重的《稷下月鉴》中。
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明悟:真正的权力,不在于陛下的诏书,也不在于廷尉的刀笔,而在于天下千万张小小的嘴里,传唱的那一句“春谕到,田里闹”。
我的帝国,正在从这些稚嫩的声音中,悄然生长。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向着最光明的方向生长时,一声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苏禾脸色煞白地冲进书房,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君上!不好了!南郡传来急报,下辖一个村塾中,五名幼童齐声唱诵《春谕谣》时,竟将……‘共施仁政’唱成了‘共主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