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那片未平的波澜,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
要拆掉人心里的墙,便要先让他们看见墙外的世界。
而这条路,也许正始于这样一个看不见名字的孩子。
我当即提笔,在石伢的名字旁批注:“特许入学,拨专师教导,归入墨鸢教习名下。”
墨鸢,我稷下学宫工科的首席教习,墨家最后的传人。
她不通人情世故,眼中只有齿轮、杠杆与天地至理。
让她来教导一个盲童,看似荒谬,却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因为只有在她眼中,一个人的价值不取决于他的出身、地位,甚至不取决于他是否四肢健全,而只取决于他能否理解并运用“理”。
三日后,我在工科的特设课堂里见到了石伢。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瘦小,穿着稷下学宫统一发放的麻布学袍,显得空空荡荡。
他安静地坐在角落,低着头,一双小手平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
他听觉异常灵敏,我刚踏入门口,他便倏地抬起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准确地“看”向我的方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姜娘子。”
他身边的轲生——如今已是巡行院的优等生,此次作为助教,正蹲在他身旁,闻言对我笑了笑。
墨鸢没有理会我的到来,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一张巨大的铜板。
那铜板被架在一个木座上,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奇异的纹路。
“这是何物?”我走近问道。
“触感寰宇图。”墨鸢头也不抬,指尖划过铜板上的一道道刻痕,“此图为球面展开之法所制,六扇拼合,边皆呈弧形,合则近圆。山脉以礵砂混铜铸之,触感粗砺,愈高愈凸;江河则以水银纹蚀刻,光滑阴凉;平原磨之以光,沙漠覆之以沙。至于郡县城池,则以大小不一的圆点标识。此图,专为石伢而制。”
我心中赞叹。
这便是墨家,务实到极致,也浪漫到极致。
他们能为帝王造攻城利器,也能为一个盲童,用双手重塑整个世界。
“石伢,”我蹲下身,拉过他冰凉的小手,轻轻放在那张巨大的铜板上,“从今日起,这就是你的书本。用你的手,去读懂大秦的万里江山。”
孩子的指尖在铜板上微微颤抖,像初生的蝶翼触碰花蕊。
他先是触到了那些粗砺高耸的凸起。
“这是……山?”他小声问。
“是昆仑山,”轲生在一旁温和地引导,“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脊梁。”
石伢的手指缓缓移动,越过一道道崎岖,抚过一片光滑,最终停在地图的最东边,那里是一大片被蚀刻得极为平滑的区域。
他的手指在那片区域的边缘来回摩挲——那是一段**真实的弧形边界**,如衣襟交叠般收束,指尖所触之处,曲度清晰可辨。
眉头渐渐蹙起。
课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几十双眼睛,都汇聚在那一只稚嫩的手上。
忽然,石伢停了下来,仰起那张看不见表情的小脸,声音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先生……这片海,它的边……是不是弯的?”
一语既出,满室俱静。
在场所有的学子,包括轲生,都愣住了。
他们从小看到的地图,无论是刻在竹简上,还是绘在绢帛上,天圆地方,四海皆为直疆,何曾有过“弯”之一说?
我心脏猛地一跳,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来了!
一个被剥夺了视觉偏见的孩子,用最原始、最真实的触觉,捅破了时代的天花板!
轲生最先反应过来,他蹲下身,尽可能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对,是弯的。就像……我们吃饭的碗沿一样,是圆弧形的。”
石伢的小脸上显出更深的迷茫:“那……走到海边的人,会不会从这个‘碗边’上掉下去?”
这个问题,问得在场不少学子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啊,若是大地边缘是弧形,岂不意味着行至尽头便会坠入无尽虚空?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石伢身边,握住他的手,将他引到铜板中央那片代表关中平原的区域。
“不会的。”我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见,“因为我们脚下这片大地,并非一个平盘,而是一个巨大的球。就像一只苹果。”
我顺手从案几的果盘里拿起一只苹果,塞进石伢另一只手里。
“你摸摸看。我们所有人,都像这苹果上的小蚂蚁。无论你怎么爬,都只会绕着圈子走,永远不会掉下去。你方才摸到的海的边缘,只是这个巨大‘苹果’的弧度而已。”
自那日起,石伢成了工科最特别的学生。
每天清晨,他都会在轲生的引领下准时踏入教室,指尖游走于铜板之上,如同阅读一部无字天书。
墨鸢起初依旧冷漠,直到某日听见他准确指出两条河流交汇的角度误差,才第一次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开始用陶土临摹每一次触摸的记忆。
第一块泥团歪斜破碎;第二块略成半球;第三块,当他在顶端压出一道凸起代表阴山时,忽然停住:“先生,如果这边是北,那边是南……那它应该是个圈?”
十余日后,轲生兴冲冲地抱着一个东西来见我。
那是一个用陶泥捏成的粗糙球体,歪歪扭扭,却毫无疑问是个球形。
球体表面,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隐约能看出山脉与河流的走向。
“是石伢捏的。”轲生激动得脸颊通红,“他凭着这几日的触感记忆,捏出了这个。他说,这才是我们住的地方。他还说……他还问……”
“他问什么?”
“他问,”轲生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着光,“‘姜娘子,我能把这个送给陛下吗?我想告诉他,我们匈奴的草原,不在‘天之尽头’,它就在这个‘土球’的北边,翻过几座山就到了,离咸阳……不太远。’”
当我捧着那只尚带泥土气息的泥球步入宫门时,守卫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
他们大概从未想过,改变帝国视野的东西,竟如此粗糙、如此轻盈。
长廊幽深,烛影摇曳。
我脚步沉稳,心却狂跳不止。
这不是献宝,而是一次冒险——我把一个孩子的梦,送进了权力的心脏。
章台宫内,烛火通明。
嬴政久久地凝视着案几上那个粗陋的泥球,一言不发。
他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眸子,此刻却仿佛被这小小的泥球吸了进去,深邃得不见底。
殿内寂静无声,李斯垂首不语,赵高眼神闪烁。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若此言为真,则天下格局尽变……然百官未必信之。”
我上前一步:“陛下不妨先设‘试科’,命徐福船队依新图试航三年。若有验,则举国推行不迟。”
嬴政目光灼灼:“好!那就让事实说话。”
当夜,两道诏令自咸阳宫发出,如惊雷般震动朝野。
其一,稷下学宫增设“天文算科”,由墨鸢与阴阳家公输一族共掌,专研球形地理、星象导航之术。
其二,命少府监与将作少府联手,以石伢的泥球为蓝本,重绘《寰宇全图》,并特令即将再度出海的徐福团队,在图上标注所有“可能环行之航路”。
数日后,一个破天荒的恩旨下达——匈奴降户之子、盲童石伢,受邀入宫,觐见天子。
我陪着他,一步步登上高耸入云的观星台。
嬴政早已等候在此,他没有穿那身威严的玄黑龙袍,只着一身常服,亲自走下台阶,牵过石伢那只小小的、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
他将孩子带到一台新铸的青铜浑仪前。
那复杂的环圈与刻度在星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摸摸它。”嬴政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和,“这是天地的模型。你摸清了大地,再来摸摸星辰。”
石伢的小手在那些冰凉的铜环上颤抖着探索,他仰起脸,轻声问:“陛下,等我学会了算经纬,是不是……也能帮大秦的军队,在草原上,在大海上,找到回家的路?”
风声呼啸,吹动观星台上的旌旗。
嬴政松开浑仪,郑重地将双手放在孩子的双肩上,一字一句,声如洪钟,响彻穹顶:
“能。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第一位‘盲眼司南’。”
我站在他们身后,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立于咸阳之巅,仿佛立于整个天地的中心。
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征服,不是踏平多少土地,杀死多少敌人。
真正的征服,始于一个人,敢于伸出手,去摸清整个世界的形状。
这个秋天,希望的种子已然播下,只待发芽。
而在关中大地上,另一种收获也在悄然发生——红薯藤蔓蔓延田畴,新稻低垂如金浪;《巡行院快报》中,也不再只有赋税与刑案,偶尔夹着一句:“齐地学子问:若大地为球,星辰是否亦绕其转?”
思想的涟漪,已随驿骑奔涌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