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第一缕阳光像金色的丝线,越过咸阳宫那高大得吓人的宫墙,不偏不倚地照在稷下学宫那块崭新的牌匾上。
嬴政亲笔写的“实学致用”四个篆体大字,被这晨光一照,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粉,每个笔画的转折都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帝王霸气,看得我心头一跳。
我深吸一口气,站上学宫门前刚搭好的高台。身后是缓缓升起的咸阳朝阳,暖洋洋的;身前,是五百张齐刷刷仰起来的脸——天呐,那真是我见过最复杂、最生动的表情集合!
他们是从全国各地拼命赶来的。有的是刚刚摆脱奴籍的年轻人,手腕上还留着深深浅浅的镣铐印子,像刻上去的屈辱疤痕;有的是戍守边关牺牲将士的遗孤,小小的年纪,眼神里却装着超越年龄的坚毅和风霜;还有更多,是关中平原上那些世代种地的贫苦农家少年,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也洗不掉的泥土,身上带着禾秆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现在,他们都换上了统一的、简简单单的灰色学袍,身上没有玉佩,没有香囊,唯一的装饰就是胸口用滚烫的铜印烙上的那个圭尺图案。
这可不是为了好看。这是一个沉甸甸的承诺,一个全新的、值得骄傲的身份象征。
他们不再是任人践踏的草芥,他们是稷下学宫堂堂正正的第一批学子!
我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对未知的渴望,还有一点点不安的火焰,亮得灼人。
这光芒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穿越了两千多年的时光,又看到了现代那些坐在明亮教室里,对知识、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大学生。
唉,真是古今一心,都想奔个好前程啊。
远处回廊下,站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咸阳权贵。他们凑在一起,对着我们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目光里多半是审视、疑惑,还有毫不掩饰的看笑话心态。
在他们看来,我这大概就是一场异想天开的胡闹,把一群泥腿子聚集起来,能成什么气候?
切,他们懂什么?姐搞的不是教育,是革命的火种!我才不需要他们理解呢。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慨压下去。这种场合,不需要什么华丽辞藻,更不用长篇大论。
我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或不那么年轻)的脸,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告诉我,你们今天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台下先是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旗子的声音。
然后,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试探性地响起:“为……为了能学到真本事!”
紧接着,第二个声音更大了一些:“为了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第三个,第四个……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后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破了他们长久以来的沉默与卑微!
他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那或许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佝偻的脊梁,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压抑在血脉里、压抑了几个世代的渴望:
“为知!为活!为不再被当成随手可以丢弃的草芥——!”
那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怨恨,反而充满了一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力量。
这股力量,瞬间就冲垮了远处权贵们脸上那点嘲讽的哂笑,连回廊的柱子仿佛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我眼尖地瞥见站在嬴政身旁的李斯,脸色几不可察地白了一下,握着象牙笏板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有点意思。
开学典礼正式开始了。
一个名叫轲生的少年,从队列中稳步走上前来。他是我之前从一个快要废弃的矿场里救出来的,身体瘦削,但眼神亮得惊人,里面藏着一颗怎么捶打都不肯屈服的心。
他作为所有学子的代表,站到了高台正中央。
他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大话,声音甚至不算洪亮,但却像一把最精准的刻刀,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用力地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我,轲生,在此立誓。此生以实学济世,不欺瞒天地,不辜负手中这把测量之尺。”
话音刚落,他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掌心那里,因为常年握锤劳作而磨出的一层厚厚老茧,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眼。
像是无声的指令,台下五百名学子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没有喧哗,只有动作带起的风声,但这无声的动作汇聚在一起,却形成了一股磅礴无比、令人心潮澎湃的气势!
接下来,是实学成果的展示环节。
墨鸢——这位曾经的墨家叛逆者,如今是我们工科雷打不动的首席教习——她带着她手下那群精干的弟子,快步走向广场旁边预留出的一大片空地。
那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好几车木料,看起来杂乱无章。但仔细看就能发现,每一根木料上都用墨斗弹上了笔直的线,还标注着各种奇怪的符号。
随着墨鸢一声简洁的指令,十几名弟子立刻像上了发条的精密齿轮一样行动起来。他们配合默契,没有一个人拿出尺子来回测量,只是按照木料上的符号,准确无误地取出对应的构件,然后榫头对准卯眼,“咔哒”、“咔哒”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后……
我的天!才一炷香(大概半小时)的功夫,一座结构结实、线条标准的暖棚框架,就在众人眼前拔地而起!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墨鸢转向高台,扬声道:“禀陛下,禀山长!此为标准构件流水线作业法。一组熟练工匠配合,一日之内,可成功组装此类标准暖棚十座!”
“十座?!”
“一天就能搭好十座暖棚?!”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以前只有贵族老爷们才能在冬天吃上的新鲜菜蔬,以后普通老百姓家里也有可能见到了!
嬴政依旧站在廊下阴影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我分明看到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扬了一下嘿,心里乐开花了吧?
还没等大家从这快速组装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另一边,医科的展示也开始了。
首席教习乐正音已经手脚麻利地支起了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陶釜。一位须发皆白、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老兵被请上前来。
他颤颤巍巍地解开缠在小腿上的脏污布条,露出了一条因为早年严重冻伤而溃烂发黑、散发着腐臭气味的伤腿。那味道一散开,离得近的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想后退。
乐正音却面不改色,眼神专注而平静。她指挥弟子们用刚刚煮沸消毒过的烈酒,小心地清洗老兵腿上那可怖的创口。然后,她取出一罐墨绿色的、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药膏,动作轻柔却精准地敷了上去。
那老兵原本因为长期痛苦已经变得有些麻木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的呻吟:
“凉……是凉的感觉!”浑浊的老泪瞬间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滚落,“老天爷啊……我这把老骨头,这条烂腿……总算……总算不用再受那钻心一样的烂痛折磨了!”
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最后压轴的是算科的弟子们。
他们围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周围,沙盘里做的是从关中到巴蜀的详细水路模型。一名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少年,手持一根长杆,在沙盘上熟练地拨动着代表船只和粮仓的小木块,嘴里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报出一连串数字:
“以明年三月春汛期的预估水位计算,计划分三批次进行漕运,每批次安排三百艘漕船,首尾船队出发间隔五日。预计所有粮船可在四月十七日准时抵达蜀中,总耗时控制在四十五天之内,沿途粮草损耗,预计能严格控制在半成以内!”
他们的推演,精准到了具体的日程和物资消耗百分比,硬是把一桩需要调动无数人力物力、看起来千头万绪的国家级运输大事,变成了沙盘上几条清晰明了的逻辑线和一系列可计算、可预测的数据。
这不再是靠占卜、问天意,而是靠实打实的计算来规划未来!
嬴政终于从回廊的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他一步步穿过安静下来的人群,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因为激动而脸颊泛红的学子,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他走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这,才是朕一直想要的,‘天下英才’应有的样子。”
典礼接近尾声,我亲自捧出了一卷刚刚刻印好、还带着新鲜墨香和竹木清气的竹册——《实学铭》。
我心里太清楚了,一个真正能立得住的学派,光有技术不行,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精神内核和价值观。
我站回高台中央,稳住心神,一字一句,沉声领诵: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待知。”(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承认不知道,留待日后去求知。)
台下五百学子,神情肃穆,齐声跟诵,声音如同潮水般涌起:“知之为知之,不知为待知!”
“疑则验,验则明,明则进!”(有疑问就去验证,验证了就能明白,明白了就能进步!)
五百道年轻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洪钟大吕,在咸阳城的上空久久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这不再是那些空洞无物、死记硬背的经书教条,而是探索真实世界、追求真理的最基本方法与准则!
就在这时,嬴政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再次走入学子们中间,径直来到了代表轲生的面前。他从随侍的宦官手中,取过一枚小巧玲珑、做工却十分精巧的铜制吊坠。
那是一把可以拆解、也可以重新组合的微缩铜尺模型,是稷下学宫专门为“初学员”设计的身份徽章。
然后,在无数道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这位统治着庞大帝国的皇帝,亲手将这枚徽章,佩戴在了轲生——这个曾经身份卑微的奴隶——的胸前!
帝王亲手为一个前奴隶佩戴徽章!这一幕带来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力,远远超过了任何金银财宝的赏赐!
他做完这一切,转向我,意味深长地说:“你一直对朕说,知识应当平等。今日,朕亲眼看见了。但,这远远不是终点。”
我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一个能想办法喂饱百姓的学宫,它的下一步价值,必然体现在能制造出征服世界的锋利武器上。
实学致用,这四个字,既能用在改善民生的温饱上,同样也能用在决定国家命运的战争上。这把双刃剑,终于要开始展现它另一面的寒光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学宫那间堆满竹简的书房。苏禾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各地送来的贺表整理好了,厚厚一摞。
大部分都是些没啥实际内容的官样文章,看一眼就知道是应付差事。唯独有一卷用南方特有的藤条编成的简册,让我心头猛地一震。
那是一位南越地区的俚人部落首领,用非常生涩、甚至有些歪扭的汉字写下的。信里说,他听闻中原有一种神奇的“法术”,能让石头地里长出粮食(他们指的是我们的暖棚技术),他愿意率领部落里三百名青壮年集体报名求学!藤简的最后,他特别附加了一句恳切的话:“请授我族孩童此活命之术。”
知识的吸引力,竟然已经强大到能够穿透千山万水、打破语言和文化的隔阂了吗?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提笔蘸墨,在竹简上批复:“准。即日起,筹备设立稷下学宫岭南分校。首任医科教习,特聘乐正音前往担任。”岭南那个地方,气候湿热,瘴气弥漫,瘟疫多发,乐正音和她掌握的医术在那里,远比留在咸阳更能发挥价值,更能救命。
同时,我下达了另一道命令:在我们刚刚铺设开的那套“答疑灯楼”信号传递系统里,立刻增设“跨语种问答”功能模块!要求各地通译(翻译)人员,将少数民族部落用方言提出的实际问题,整理成统一的汉字文书,通过信号塔接力传递到咸阳总部,再由学宫的专家团队研究后,给出统一的解答方案,回传回去!
必须让知识的流动,不受语言的阻碍!
忙完所有这些,已经到了子时(深夜11点到1点)。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独自一人,登上了学宫里刚刚落成的最高建筑——“星图阁”。
这可是墨鸢的又一得意之作。阁楼的穹顶没有用传统的瓦片,而是别出心裁地镶嵌着一片片精心磨制好的透明琉璃。站在阁内,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浩瀚夜空中,那璀璨的北斗七星和神秘的二十八星宿,仿佛伸手就能触及星空。
按照墨鸢的设计理念,今后学宫每取得一项重大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成果,这星图阁内,就会对应地点亮一盏象征着这项成果的“星灯”。
今夜,在这星图阁内,第一颗“星灯”,被点亮了!
它静静地悬在穹顶之下,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下方的标识——【暖棚技术·定型】。
那光芒虽然还很微弱,却像是宇宙洪荒中,诞生的第一颗恒星,带着一种开创性的、充满希望的力量。
我仰着头,望着头顶那片真实的、亘古不变的星空,和阁内这盏人造的、却代表着人类智慧与进步的星灯,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这重量,不仅仅来自肩上这份工作的责任,更仿佛来自横跨两千年的漫长时空,来自一个古老文明即将转向、即将崛起的全部可能与未知。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在这个时间,能不经通报、悄无声息走到这里的,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
嬴政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立于我的身后。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像是夜风轻轻拂过古老的青铜编钟,余韵悠长。
“你曾经对朕说过,我们脚下站立的大地,其实是一个圆球。在这片我们熟悉的土地之外,海洋的彼岸,还存在着无数我们未曾知晓的国度。”
我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凝视着苍穹之上那些闪烁的星子。
“那朕现在问你,”他向前迈了一步,与我并肩而立,一同仰望星空。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蕴含着能够点燃夜空的火焰,“我们还需要等待多久,才能将你我手中这微弱的星火,烧到那茫茫大海的对面去?”
恰在此时,夜风吹过星图阁高高翘起的檐角,悬挂在四角的青铜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空灵又带着几分悠远寂寞的声响。穹顶之下,那盏代表着“暖棚定型”的星灯,被微风带动,轻轻摇曳起来,明灭不定的光影,在我与他的脸上交错流动。
我缓缓转过身,迎上他那双仿佛能吞噬天地、充满野心与欲望的眼眸,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平静,却带着无尽深意的微笑。
“陛下,别急。等到我们学宫里这些孩子,他们不仅仅学会测量土地、计算粮草,而是能够精准地推算出天上的雨水何时降落……等到那一天,就是我们扬帆起航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