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把最后一口凉透的扬州炒饭扒进嘴里时,窗外的悬铃木正被台风“山猫”过境后的晚风卷着,重重撞在704室的玻璃上。那声响不是枯叶落地的轻响,是带着韧劲的“啪嗒……啪嗒”声,像有人攥着浸了水的抹布狠狠抽打窗面,又像钝指甲盖反复刮过蒙尘的玻璃,每一下都刮在耳膜上,痒得人心里发毛。凌晨一点十七分,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眼底,点开那个黄底黑字的外卖图标时,指尖还沾着炒饭的油星子,置顶的“李记深夜小炒”跳出来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往下滑,这是他独居在这栋1998年建成的“向阳小区”老楼里的第三个月,704室的门牌号像块褪色的创可贴,贴在斑驳的灰墙上,边角卷翘,露出里面发黑的墙体。而这家店的白色外卖袋,几乎每天深夜都会准时出现在门垫上,袋口永远别着一根绕了三圈的牛皮绳,绳结打得紧实,像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下单界面的“备注”栏是空的。往常他总写“正常辣,米饭多放一勺”,今天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棉絮,大概是下午在公司喝了太多冰美式,策划部的王总监催着要项目方案,他从三点坐到晚上十点,灌了四杯冰美式,现在灼得嗓子眼发慌。他蜷在沙发里,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墙皮有点潮,渗得后背发僵。手机键盘敲下“多放辣,越辣越好,能加小米辣最好”时,他特意把字体调大了一号,盯着屏幕看久了,那些黑色的字像在慢慢渗出血色,顺着屏幕边缘往下淌。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叮”地响起,短促又尖锐,像针戳在耳膜上,他猛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屏幕朝下扣住,仿佛这样就能压住那股从脊椎窜上来的莫名心慌。
起身去卫生间洗手时,木地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老骨头身上。老楼的水管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是自家水龙头没关,是楼下管道里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楼下拧开了消防栓,又像是无数只老鼠在水管里窜动。卫生间的灯是声控的,他咳嗽了一声,灯“啪”地亮了,暖黄色的光里浮着一层灰尘,照得镜子里的人影发虚。
镜子里的男人眼下泛着青黑,胡茬冒了一层,根根发硬,像扎在脸上的钢针。独居生活把他熬得像株长在地下室的绿萝,叶子发蔫,连眼神都透着股灰败,眼白里布满红血丝,瞳孔缩得很小,像惊弓之鸟。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味,黄澄澄的,放了半分钟才变清。他掬起一捧泼在脸上,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抬头时忽然瞥见镜中门框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个模糊的轮廓,不是他的影子,那轮廓比他宽,肩膀耷拉着,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脑袋微微歪着,像是在看他洗手。
猛地回头,只有空荡荡的走廊。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风灌进来,吹动了挂在墙上的旧日历,哗啦啦地翻着页,最后“啪”地停在半年前的那一页:6月15日,阴转小雨。那是林默出事的日子。
周宇的呼吸顿了顿,走过去把窗户关紧。玻璃上沾着雨水的痕迹,划过一道一道的印子,像眼泪。他伸手把日历撕下来,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指尖碰到纸团时,却觉得那纸团硬邦邦的,像裹着块石头。
老楼的隔音差得离谱。三楼张阿姨的咳嗽声从楼板传上来,“咳……咳……”,带着痰音,一下一下撞在天花板上;楼下便利店的冰箱嗡鸣像只不停扇动翅膀的苍蝇,钻进耳朵里;不知哪户传来的老式挂钟滴答声,“滴——答——滴——答”,慢得让人心慌;还有远处高架桥上车轮碾过路面的“轰隆”声,震得窗玻璃都在颤。这些声音搅在一起,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爬得他头皮发麻。周宇揉了揉太阳穴,大概是熬夜熬出了幻觉,他最近总这样,写代码到凌晨三点,合眼时总觉得客厅里有人走动,脚步声很轻,“沙沙”的,像踩在沙滩上,睁眼却只有月光洒在地板上的光斑,惨白惨白的。
他回到沙发上蜷着,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些。手机屏幕暗下去,屋里只剩冰箱低沉的运转声,像头蛰伏的野兽,在黑暗里喘着气。他盯着黑暗中的电视柜,上面放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林默的大学毕业照,林默笑得一脸灿烂,搭着他的肩膀,白衬衫领口敞开,露出一点锁骨。照片的边角有点卷了,是他搬回来时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擦了擦灰放在那儿,没敢挂墙上。
四十分钟后,门铃声准时响起。不是外卖员常用的急促按铃,也不是“叮咚”的清脆声,而是“叮……”的一声长鸣,拖着点诡异的尾音,像老式自行车的车铃被人按住不放,又像医院里心电图仪拉成直线时的长音,听得人心里发沉。
周宇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塑料鞋底蹭过地板,发出“沙沙”的响,和他梦里听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他跺了跺脚,灯还是没反应,这盏灯坏了快一个月,物业来看过两次,说线路老化,要整栋楼停电检修才能修,后来就没了下文。昏暗中只能看见门口放着个白色外卖袋,袋口别着张折叠的便签纸,牛皮绳绕了三圈,和往常一模一样,连绳结的打法都没差。外卖员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楼梯拐角,连个背影都没看见,甚至没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仿佛那外卖是凭空出现在门口的,像从墙里渗出来的。
“怪省事的。”他嘟囔着把外卖拎进来,手指碰到袋子时,觉得有点凉,不是室温的凉,是那种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冷。开灯时眼角扫过便签纸,米黄色的纸,不是商家常用的白色热敏纸,纸质有点厚,摸起来像小时候用的作文本纸,边缘裁剪得很整齐,不像是随手撕的。字迹是娟秀的楷书,笔锋很细,不像外卖员会写的字,倒像女生写的,可“李记”是夫妻俩开的,老板姓李,老板娘是个胖阿姨,上次他去店里取过一次餐,看见老板娘的手粗粗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面粉,怎么看都写不出这么秀气的字。
拆开袋子,一股清淡的番茄味飘出来,他点的是辣子鸡盖饭,本该是红油裹着鸡肉,呛得人打喷嚏的味道,现在却只有番茄的酸甜,像在吃番茄炒蛋盖饭。
筷子戳进饭里,挑出块鸡肉,咬下去全是酸甜口,半点辣味没有,连花椒粒都没看见。鸡肉有点柴,嚼起来像橡皮,米饭也硬邦邦的,像是中午剩下的。周宇皱起眉,想起自己特意备注的“多放辣”,火气一下子上来,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送错口味了,前两次要么少放饭,要么多放了醋,他都没计较,可这次明明备注得清清楚楚,连“小米辣”都写上了。
他抓过那张便签纸展开,上面的字透着股说不出的凉意,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你上周说胃不好,少吃辣。”
上周?他什么时候跟商家说过胃不好?
周宇盯着便签纸愣了几秒,指尖捏着纸边,忽然觉得那纸像冰做的,凉意顺着指尖往骨头里渗。他确实上周胃疼过,那天加班到凌晨两点,空腹喝了两杯冰咖啡,疼得他蹲在工位上冒冷汗,额头抵着办公桌,脸色发白。同事小张路过,问他怎么了,他只含糊地说“胃有点不舒服”,从没跟外卖商家说过,甚至没在备注里提过半个“胃”字。难道是商家记错了?或者把他的订单和别人的弄混了?向阳小区里点“李记”的人不少,说不定有个和他手机号相似的人,上周备注了胃不好。
他拿起手机想给商家发消息质问,点开聊天框又停住了。聊天记录里,他除了下单,从没发过别的消息,商家也只在他催单时回复过“马上到”,连个表情都没有。或许是自己某天备注过忘了?独居久了,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前一天吃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上次还把钥匙插在门锁上忘了拔,直到第二天早上出门才发现。
他叹了口气,把便签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还躺着昨天的外卖盒,白色的,上面印着“李记深夜小炒”的黄底黑字logo,logo的边角有点模糊,像是印的时候没对齐。他就着不辣的辣子鸡,慢吞吞吃完了饭,饭硬得硌牙,番茄味盖过了鸡肉的香味,吃得他胃里隐隐发沉,像坠了块石头。
睡前,他去倒垃圾,掀开垃圾桶盖时,一股馊味扑面而来,夏天垃圾容易坏,他忘了套垃圾袋。可当他低头时,却看见那个揉成团的便签纸竟然展开了,平平整整地躺在垃圾最上面,字迹依旧清晰,像是从来没被揉过,连一点褶皱都没有。周宇愣了愣,以为是自己没揉紧,又把纸团起来,用力捏了捏,指节都发白了,然后扔进垃圾桶深处,还特意用昨天的外卖盒压在上面,压了三下,确认不会再飘起来。
关垃圾桶盖时,他忽然听见客厅里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回头看,窗户关得好好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缝都没有;沙发上的手机安安静静地躺着,屏幕依旧朝下,没亮;电视柜上的相框还是原来的位置,林默的笑容对着他,有点刺眼。
“肯定是幻听。”他骂了自己一句,声音有点发颤。转身进了卧室,反锁了门,又把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他怕黑,搬回来后就没关过床头灯,橘黄色的光能让他稍微安心点。
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胃里还是沉,像吃了块生面团。他想起林默以前总说他“吃饭太快,像跟谁抢似的”,每次一起吃饭,林默都会把他碗里的硬米饭挑出来,自己吃了,说“你胃不好,少吃硬的”。那时候他还笑林默“像我妈”,现在想来,鼻子有点酸。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他听见卧室门外传来“咔嗒”一声,像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周宇一下子睁开眼睛,心脏“咚咚”地跳。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
没声音了。
大概是老楼的水管声吧,他想。可那声音太清晰了,就在门后,像有人拿着钥匙,轻轻转了一下锁芯。
他不敢下床,攥着被子,盯着房门。床头灯的光洒在门上,门把手上的阴影像个小爪子,抓着他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睡着,这次没做梦,睡得很沉,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闹钟吵醒的。睁开眼,床头灯还亮着,卧室门依旧反锁着,没什么异常。他松了口气,觉得昨晚的“咔嗒”声确实是水管声,老楼的水管总出毛病,上次还听见天花板上有“滴水”声,结果是楼上的太阳能漏水了。
洗漱时,他又看了一眼垃圾桶,那个便签纸没再展开,安安静静地压在垃圾下面。他笑自己太敏感,大概是林默的事让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总觉得这屋里有什么。
上班路上,他在地铁里遇见了小张。小张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宇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周宇摸了摸脸,有点烫:“可能吧,做了个噩梦。”
“啥噩梦啊?吓成这样。”小张笑着问。
“忘了,”周宇摇摇头,不想提林默,“就记得挺吓人的。”
小张没再追问,转而聊起了工作:“王总监今天要方案,你弄完了吗?”
“弄完了,昨晚加班弄好的。”周宇说。
地铁到站,人挤人地往外走。周宇被推着往前走,忽然觉得后颈有点凉,像有人对着他的脖子吹了口气。他回头看,人群黑压压的,没人盯着他,可那股凉意还在,像贴在皮肤上的冰。
到了公司,他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外卖软件的推送,“李记深夜小炒,深夜不打烊,暖心送到家”。他皱了皱眉,关掉推送,心里有点不舒服,昨天的辣子鸡盖饭让他对这家店有点抵触,可晚上不吃外卖,他又懒得做饭,老楼里的厨房很小,抽油烟机坏了,炒个菜能呛得满屋子都是烟。
一整天,他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王总监看了方案,说要改几个地方,他改到下午五点,才终于弄完。下班时,天已经黑了,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公司楼下的玻璃门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拍。
他没带伞,站在门口等雨停。手机响了,是房东太太打来的。
“小周啊,你在家吗?我去给你送点东西。”房东太太的声音有点哑,像感冒了。
“我刚下班,还没到家。”周宇说。
“哦,那我明天再给你送吧。”房东太太顿了顿,又说,“你住得还习惯不?704那屋……没什么不对劲吧?”
周宇心里咯噔一下:“挺好的,没什么不对劲。”
“那就好,那就好,”房东太太笑了笑,笑声有点干,“你要是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周宇觉得有点奇怪。房东太太很少给他打电话,上次打电话还是他搬回来的时候,问他要不要换个门锁。而且,她问“没什么不对劲吧”的时候,语气有点紧张,像在怕什么。
雨小了点,他撑起外套,往地铁站跑。雨点打在头上,有点凉。他想起搬回来的那天,房东太太拉着他的手,笑得满脸褶子:“小周啊,你室友那事都过去了,别往心里去。这房子我重新打扫过,煤气灶也换了新的,安全得很,你放心住。”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房东太太的眼神里,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有点躲闪,有点害怕,像在隐瞒什么。而且,他搬回来时,屋里的墙确实刷过新漆,米白色的,可凑近了闻,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煤气味,他以为是油漆味,现在想来,那味道……和林默去世那天屋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只是淡了点,像被稀释过。
回到704室,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打开门,屋里黑漆漆的,没开灯。他摸了摸开关,“啪”地打开灯,客厅里没什么变化,沙发、茶几、电视柜,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当他走到垃圾桶边时,却愣住了,垃圾桶盖是开着的,昨天压在便签纸上的外卖盒被扔在了地上,那个米黄色的便签纸,又展开了,平平整整地放在垃圾桶沿上,字迹对着他,像是在等他看。
周宇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明明早上出门时把垃圾桶盖关紧了,怎么会开着?外卖盒也明明压在垃圾下面,怎么会掉在地上?
他走过去,捡起便签纸。纸上的字还是那行:“你上周说胃不好,少吃辣。”墨迹依旧是湿的,指尖碰上去,凉意更重了,像握着一块冰。
他把便签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又把外卖盒捡起来放回去,用力把垃圾桶盖扣紧,还找了根绳子,绕着垃圾桶盖绑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做完这些,他靠在墙上,喘着气,后背全是汗。
这不是幻觉。
肯定是有人进过他的屋子。
可门锁好好的,反锁也没被撬过的痕迹,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谁能进来?
他想起昨晚的“咔嗒”声,心里发毛。难道是小偷?可小偷进来不偷东西,只翻垃圾桶,把便签纸展开?这太奇怪了。
他走到门口,检查了门锁。锁芯是好的,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防盗链也好好的挂在门上。他又走到窗户边,检查了窗户锁,也没坏。
难道是房东太太?她有钥匙,说不定趁他不在家进来过。可她为什么要翻垃圾桶,把便签纸展开?
周宇想给房东太太打个电话问问,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万一真是自己弄错了,岂不是显得很奇怪?他咬了咬牙,决定再观察一天。晚上十点,他饿了,点开外卖软件,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半天,最终还是停在了“李记深夜小炒”的图标上。不是不想换家店,是这栋老楼位置偏,深夜配送的只有这一家,其他店要么十点就打烊,要么配送费比饭钱还贵。他盯着那个黄底黑字的logo看了半分钟,logo上的“李记”两个字像是在晃,笔画扭曲着,像林默生前写的连笔字。
这次下单,他格外谨慎。选了常吃的青椒肉丝盖饭,手指悬在备注栏上,迟迟没落下。想起昨天那满是香菜的饭,胃里就一阵翻腾。他咬着牙,敲下“不要香菜,一点都别放,若放香菜,直接差评”,每个字都敲得很重,屏幕仿佛都在震。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商家若记错口味,麻烦电话联系确认”,才点了支付。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他特意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零三分。按照往常的速度,四十分钟左右送到,也就是十点四十三分。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没敢再扣着,屏幕亮着,盯着订单详情页商家接单、备餐、配送,每一步的状态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十点十分,“商家已接单”的字样变成了“商家正在备餐”。他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杯子是他和林默一起买的情侣款,白色的,上面印着小恐龙,林默的那个是蓝色,去年搬家时弄丢了。水刚喝了一口,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以为是配送状态更新,跑过去一看,是条陌生短信:“香菜真的很香,你试试。”
发件人号码是一串乱码,没有归属地。
周宇的手猛地一抖,水洒了一地。他盯着那条短信,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这句话,林默生前说过无数次。每次他备注不要香菜,林默都会凑过来说“香菜真的很香,你试试”,语气带着点调侃,眼睛弯成一条缝。
他想回复,却发现短信发不出去,提示“对方号码无效”;想拉黑,却连号码都复制不了,那串乱码像长在屏幕上,点一下就消失,再点开短信,又好好地躺在那里。
“搞什么鬼。”他骂了一句,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沙发上。可眼睛却忍不住往屏幕上瞟,总觉得那串乱码会突然变成林默的名字。
十点三十分,订单状态变成了“商家自配送,已出发”。还是没有外卖员信息,只有“商家自配送”五个灰色的字,像块发霉的补丁。他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楼道里的动静,声控灯依旧没亮,只有远处传来的楼下便利店关门的卷帘门声,“哗啦……”,很长,带着金属的锈味。
他想起昨天开门时没看见外卖员,心里有点发怵。这次他提前把防盗链挂上了,就算门外有人,也只能开一条缝,安全点。
十点四十分,楼道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是外卖员常用的急促脚步声,是很轻的、慢悠悠的脚步,“踏……踏……”,像穿着拖鞋在走,每一步都踩在楼梯的缝隙里,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敲在他的心上。
脚步声停在了704室门口。
周宇屏住呼吸,攥着门把手的手全是汗。他听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解牛皮绳,又像是在折纸。过了几秒,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慢慢往下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
和昨天一样,还是没听见说话声,甚至没听见呼吸声。
他等了两分钟,才敢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门口隐约有个白色的影子,是外卖袋。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防盗链“哗啦”一声晃了晃。
门口果然放着个白色外卖袋,袋口别着张米黄色的便签纸,牛皮绳绕了三圈,绳结打得和前两次一模一样。他快速拎起外卖袋,反手关上了门,后背抵着门,大口喘着气,像刚跑完八百米。
外卖袋还是凉的,比昨天更凉,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他没敢立刻拆开,把袋子放在茶几上,盯着它看了十分钟,袋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异常,可他总觉得袋子里有东西在动,像有只小手在里面敲。
十点五十五分,他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解牛皮绳。绳结很紧,他解了半天,手指都酸了才解开。袋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菜味扑面而来,比昨天更重,更呛人,不是新鲜香菜的清香,是那种放了很久、有点发蔫的香菜味,还混着点酱油的咸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煤气味,像林默去世那天屋里的味道,一下子把他拽回了半年前的那个早上。
他捂着鼻子,低头一看,青椒肉丝盖饭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香菜,绿得刺眼,有的香菜叶已经发黄,卷了边,像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青椒是皱的,发黑,肉丝切得很细,颜色发深,一看就不是新鲜做的,上面还沾着几根头发,黑的,长的,不是他的。
周宇猛地把外卖袋扔在地上,饭菜洒了一地,香菜叶散落在地板上,沾着油星子,有的还粘在了他的拖鞋上,像一只只绿色的小虫子。他盯着那些香菜,眼前突然晃过林默的脸,林默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边洒着一碗泡面,泡面上撒满了香菜,和地上的这些一模一样。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双手抱住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头皮里,疼得他发晕。一定是有人恶作剧,或者是商家的员工认识林默?不对,林默生前从没来过“李记”,他们俩以前总点公司楼下的那家黄焖鸡,林默说“李记”的菜太咸,不好吃,还说“老板长得像个凶神恶煞的,不敢去”。
他抓起手机,点开“李记深夜小炒”的商家信息,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商家电话还是那个固话号码,前面带着区号,他按了拨号键,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嘟嘟”的忙音,心脏越跳越快。响了很久没人接,最后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和昨天一样。
他挂了电话,又点开订单详情,想看看能不能联系上配送员。可订单页面上,除了“商家自配送”五个字,什么都没有,连投诉按钮都是灰色的,点不了。他翻了翻之前的订单,半个月前的订单里,外卖员信息还清晰可见,是个叫“王师傅”的人,头像用的是卡通熊猫,配送评价里全是“准时”“态度好”“饭很烫”。可从昨天开始,所有订单的外卖员信息都变成了空白,像被人用橡皮擦擦掉了一样。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腿往上爬,钻进后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往下看。楼下的便利店已经关了,卷闸门拉得严严实实,只有路灯的光洒在马路上,昏黄的,照着空荡荡的街道。远处的高架桥上车很少,车灯的光扫过墙面,留下一道道残影,像鬼火。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盯着这栋老楼,盯着704室,从他搬回来的那天起,就一直在盯着他。
他想起房东太太早上打的电话,想起她问“没什么不对劲吧”时的语气,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房东太太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拿起手机,想给房东太太打个电话,可拨号键按到一半,又停住了。如果房东太太真的知道什么,她会告诉他吗?万一她也怕,不敢说呢?而且,他现在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子。
地上的香菜味还在弥漫,越来越浓,像要钻进骨头里。周宇捏着鼻子走过去,找了张报纸,把洒了的饭菜扫进垃圾桶,这次他特意找了个塑料袋,把饭菜装进去,扎紧袋口,再扔进垃圾桶,又用消毒水反复拖了好几遍地板,拖布蹭过地板,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耳边说话,很小声,听不清说什么,只觉得毛骨悚然。
拖完地,他靠在厨房的门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突然觉得这屋子格外大,格外冷。墙面上的白漆像纸一样薄,仿佛一戳就破,墙后面藏着什么东西,在呼吸,在看着他。电视柜上的相框里,林默的笑容依旧灿烂,可现在看来,那笑容有点诡异,眼睛好像在动,在跟着他转。
他不敢再待在客厅,快步走到卧室,反锁了门,又把衣柜推过去抵在门后,衣柜是实木的,很重,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推过去,“哐当”一声撞在门上,吓得他一哆嗦。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像敲鼓。窗外的悬铃木被风吹着,又在刮玻璃,“沙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挠,一下,又一下,挠得他心头发痒,又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半年前的6月15日早上,天阴沉沉的,屋里弥漫着刺鼻的煤气味。他推开林默的房门,看见林默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边洒着一碗泡面,泡面上撒满了香菜。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跑,却动不了,双脚像灌了铅。这时,林默突然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神盯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容:“周宇,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你尝尝这香菜,很香的。”
林默伸出手,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筷子上夹着一根香菜,递到他嘴边。香菜的味道钻进鼻子,呛得他喘不过气,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闷得难受。他想躲开,可头却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香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他猛地惊醒,浑身是汗,睡衣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床头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里浮着一层灰尘,照得屋里的影子奇形怪状,像站着几个人。
他喘着气,伸手去拿手机,想看看时间。可手刚碰到手机,就觉得不对劲,手机屏幕是亮着的,停留在外卖软件的订单页面上,而订单页面上,竟然多了一条新的订单,下单时间是凌晨一点整,订单内容是“辣子鸡盖饭,多放香菜”,备注栏里写着:“周宇爱吃香菜,多放。”
下单人姓名:林默。
收货地址:向阳小区7号楼704室。
周宇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裂了一道缝,像一道狰狞的伤疤。他盯着地上的手机,浑身发抖,连捡起来的勇气都没有,林默的名字,林默的地址,林默写的备注,像一把把刀,扎进他的眼睛里。
他明明没有下单,手机也一直放在床头柜上,怎么会多出一条订单?而且是林默下的单?
就在这时,卧室门外传来“叮……”的一声长鸣,和前两次的门铃声一模一样,拖着重重的尾音,像从地狱里传来的。
周宇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盯着房门,看见门板上的阴影动了一下,像有人靠在门后,透过门缝往里看。
“谁?”他声音发颤,喊了一声。
没人回答。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解牛皮绳,又像是在折纸。过了几秒,声音停了。
周宇蜷缩在被子里,不敢动。他听见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走到客厅,停在电视柜前,然后,他听见了相框被拿起的声音,“哗啦”一声,像是玻璃碎了。
是林默的照片!
他想冲出去,可腿像被钉在了床上,怎么都动不了。他只能听着客厅里的动静,脚步声慢慢走到沙发边,停了一会儿,又走到垃圾桶边,“咔嗒”一声,是垃圾桶盖被打开的声音。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安静得可怕,连冰箱的运转声都听不见了。
周宇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静静地趴在床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着。他心里清楚,林默回来了,那个他深爱着的人,从半年前的那个清晨开始,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他,等待着和他一起分享那碗放满香菜的外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宇不知道自己这样哭了多久。突然,他听到卧室门传来“咔嗒”一声,那是反锁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衣柜的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就像是老骨头在摩擦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周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的心跳急速加快,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他不敢回头,生怕一转身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于是,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现实却并不如他所愿。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鬼魅一般,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只手的温度异常地低,透过衣服,周宇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直透骨髓。
“周宇,”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仿佛是从地狱传来的一般,带着一丝煤气中毒后的浑浊,“外卖到了,你尝尝,香菜真的很香。”
那只手很凉,不是秋夜的凉,是泡在冰水里冻透的冷,指尖还沾着点潮湿的水汽,搭在肩膀上时,像块冰砖压着,让周宇的脊背瞬间绷成了弓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的纹路,指腹有层薄茧,是林默以前总握鼠标磨出来的,虎口处还有道浅疤,是大学时帮他搬书架被钉子划的。
“周宇。”沙哑的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更近,冰冷的气息扫过他的耳尖,带着股挥之不去的煤气味,混着点香菜的涩味,“你回头看看我。”
周宇的脖子像生了锈,每转一寸都带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橘黄色的床头灯光斜斜打过去,先看见的是一截蓝色的衣角,是林默生前常穿的那件牛仔外套,袖口磨破了边,衣角沾着半干的淡黄色痕迹,像极了那天洒在地板上的泡面汤。再往上抬眼,林默的脸就在眼前,苍白得像张宣纸,嘴唇是发乌的紫,眼窝陷下去,黑洞洞的,没有眼球,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窟窿里还沾着点黑色的煤渣。
“你……你怎么会这样?”周宇的声音碎成了渣,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砸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林默没回答,只是慢慢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里攥着个白色外卖袋,和前两次的一模一样,袋口的牛皮绳松松垮垮,米黄色的便签纸露在外面,边角卷着,像是被揉过很多次。“我给你带了外卖,”他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却没露出一点笑意,脸颊的皮肤紧绷着,像要裂开,“你尝尝,这次放了很多香菜,很香的。”
外卖袋递过来时,周宇看见袋底渗出了点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林默的指尖往下滴,滴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闻起来不是油味,是带着铁锈的腥气。他猛地往后缩,却被林默搭在肩膀上的手死死按住,那力道大得不像个“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你为什么不尝?”林默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点委屈,又有点怨怼,“以前你总说我逼你吃香菜,现在我特意给你做了,你怎么不吃?”
“不是我……我没……”周宇的脑子乱成一团麻,眼前突然闪过半年前的那个凌晨,那天他和林默吵了架,因为林默帮他改代码时不小心删了他写的注释,他发了很大的火,把林默推出了卧室,说“你别碰我的东西”。后半夜,他听见客厅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泡面声,还听见林默小声咳嗽,林默胃不好,吃泡面总爱反酸。他当时赌着气,没出去看,甚至没问一句“要不要热水”。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被煤气味呛醒,推开林默的房门,看见的就是满地的泡面汤和一动不动的林默。
警察来的时候,说煤气阀是松的,应该是煮完泡面忘了关,煤气慢慢漏出来,林默可能是在睡梦中中毒的。可周宇后来总想起,那天凌晨他好像听见了“咔嗒”一声,像是煤气阀被碰了一下的声音,只是他当时太生气,没在意。
“你是不是在想那天晚上?”林默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针一样扎进周宇的心里,“你听见我煮泡面了,对不对?你还听见煤气阀的声音了,是不是?”
周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用力点头,又用力摇头,喉咙里像堵着棉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在气头上……我以为你只是煮泡面……”
“我知道,”林默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像以前他做错事时林默安慰他的样子,“我没怪你。”
可他的话刚说完,周宇就看见他眼窝的窟窿里流出了黑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苍白的皮肤,看着格外诡异。“我只是有点冷,”林默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呢喃,“那天我躺在地上,等了你很久,你都没来找我。我冷得厉害,就想给你点外卖,让你记得吃饭,别像我一样,胃不好还总吃凉的。”
周宇这才注意到,林默的脚是悬空的,牛仔裤的裤脚空荡荡的,像灌了风。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橘黄色的灯光能透过他的肩膀照过来,映在墙上,形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手里的外卖……”周宇的声音发颤,盯着那个渗着暗红色液体的外卖袋。
林默低头看了看,笑了笑,这次终于有了点笑意,却更吓人,因为他的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里面发黑的牙齿:“这是‘李记’的外卖啊,我开的‘李记’。”
“你开的?”周宇愣住了。
“嗯,”林默点点头,指尖划过外卖袋上的logo,“以前我总说,等攒够钱就开家小炒店,专门给你做不放香菜的饭,你胃不好,要多吃热的。后来我……走了之后,就用这个店给你送外卖,我怕你一个人不会做饭,饿肚子。”
周宇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点“李记”外卖的时候,备注的是“多放饭,少放辣”,那天的饭真的很多,辣度也刚刚好,他还在心里夸过“老板真贴心”。原来从那时起,林默就一直在给他送外卖。
“那前两次的便签纸……”
“是我写的,”林默的声音柔了下来,“我看见你上周胃疼,蹲在工位上冒冷汗,就想提醒你少吃辣;我看见你总备注不要香菜,就想起以前总逗你说‘你朋友爱吃香菜’,我想让你想起我,想让你看看我。”
外卖袋被慢慢打开,里面不是青椒肉丝盖饭,也不是辣子鸡盖饭,是一碗泡面,和林默那天晚上煮的一模一样,上面撒满了香菜,绿得刺眼,泡面汤冒着热气,却没有一点温度,闻起来全是煤气味。
“你尝尝,”林默把泡面递到周宇嘴边,香菜的味道钻进鼻子,呛得他眼泪直流,“很好吃的,我放了你爱吃的番茄味调料包。”
周宇看着那碗泡面,看着林默空洞的眼窝,突然不害怕了。他伸出手,颤抖着接过泡面,拿起筷子,挑了一根沾着香菜的面条,放进嘴里没有味道,只有冰冷的煤气味,像那天早上弥漫在屋里的味道。
“好吃吗?”林默问,声音里带着期待。
周宇点点头,眼泪掉在泡面汤里,溅起一圈涟漪:“好吃,很香。”
林默笑了,这次的笑容很真,脸颊的皮肤不再紧绷,眼窝的窟窿里也不再流黑色的液体。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像要融化在空气里。“那就好,”他轻声说,“我以为你还是会讨厌香菜。”
“不讨厌了,”周宇哽咽着,“以后我吃外卖,都备注‘多放香菜’。”
林默的手慢慢从周宇的肩膀上滑下来,外卖袋掉在被子上,里面的泡面汤洒了出来,却没有湿到被子,只是像水汽一样慢慢蒸发。“我该走了,”他说,声音越来越轻,“你以后要好好吃饭,别总熬夜,胃不好就少吃冰的。”
“你别走!”周宇伸手想去抓他,却抓了个空,林默的身体已经变得像雾气一样,只有那件蓝色的牛仔外套还隐约可见。
“我没走,”林默的声音从雾气里传出来,带着点笑意,“我就在这,在704室,在你身边。以后你点外卖,备注‘多放香菜’,我就给你送过来。”
雾气慢慢散开,卧室里恢复了原样,床头灯亮着,衣柜还抵在门上,被子上没有暗红色的印子,只有那个白色外卖袋静静躺在那里,袋口的便签纸展开着,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字:“周宇,好好吃饭,我一直都在。”
周宇拿起便签纸,指尖碰到字迹时,不再是冰凉的,而是带着点温暖,像林默以前帮他暖手时的温度。他走到客厅,打开灯,电视柜上的相框好好的,林默的笑容依旧灿烂;垃圾桶盖关着,绳子还绑在上面;地上没有洒出来的饭菜,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香菜味,却不再刺鼻,反而有点安心。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往下看,楼下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里,好像有个穿着蓝色牛仔外套的身影,站在便利店门口,对着他挥手。
周宇也挥了挥手,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容。
从那天起,周宇还是每天深夜点“李记深夜小炒”,备注栏里永远写着“多放香菜,越香越好”。每次外卖都会准时出现在704室的门口,袋口别着米黄色的便签纸,上面的字迹娟秀,写着“饭热好了,快吃”“今天胃舒服吗”“别熬夜,早点睡”。
有人问他,为什么总吃这家的外卖,还总放那么多香菜。他笑着说:“因为我朋友爱吃,他说香菜很香。”
没有人知道,他的朋友一直默默地住在 704 室,与他近在咫尺。每一个深夜,当他独自面对生活的压力和疲惫时,朋友总会用一碗碗装满香菜的外卖来陪伴他。
在向阳小区那座略显陈旧的老楼里,曾经有人传言 704 室不吉利,但如今已无人再提起。偶尔,深夜归家的邻居路过 704 室时,会看到窗户透出的灯光,仿佛在黑暗中点亮了一丝温暖。他们还能听到里面传来轻柔的说话声,那声音像是朋友之间在愉快地共进晚餐,或是闲聊着家常琐事。
而“李记深夜小炒”这家外卖店铺,依然只为向阳小区 7 号楼的住户所知晓。它的店铺评分始终保持着满分,评论区里也仅有一条评论,是周宇留下的:“香菜很香,谢谢你,一直都在。”
在那条评论的下方,有一个匿名的回复,简单而又意味深长,只有七个字:“我一直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