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朝阳初升,却未能驱散笼罩在沈青萝心头的迷雾。
她把杏儿叫到了身前,屏退了院子里所有的下人,压低了声音,将要去茶楼接头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杏儿。
当然,她隐去了“经纬网”和太后的存在,只说是父亲曾说过,有一位姓“掌”的故交,若遇危难,可去此处求助。
杏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
“小姐……我……我行吗?”她不自信地绞着衣角,“我怕我记不住词儿,给您办砸了。”
“杏儿,”沈青萝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神无比真诚,“我身边,现在只有你了,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
这句话,给了杏儿无穷的勇气。
“小姐,您放心!”她挺起小胸膛,重重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死,杏儿也一定把话带到!”
为了让杏儿能顺利出大理寺,沈青萝特地去求见了石宽。
她没有说实话,只说自己想吃西市茶楼的点心,想让杏儿去买一些。
石宽如今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立刻就答应了,但他还是不放心,特地派了一名自己最信得过的护卫,远远地跟着杏儿,以防万一。
于是,一个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午后。
杏儿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布裙,提着个小竹篮,像京城里任何一个出门采买的小丫鬟一样,低着头,快步走进了人声鼎沸的西市。
她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那句奇怪的暗号。
“北风吹得紧,不如……不如南下看鱼游……”
四海茶楼,是西市最大的茶楼之一,三层飞檐,气派非凡。
杏儿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茶楼里,说书的,听曲的,谈生意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个店伙计立刻迎了上来:“姑娘,一位吗,喝点什么?”
杏儿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按照沈青萝的吩咐,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小声道:“我给我们家小姐,带一壶雨前龙井。”
“好嘞,雨前龙井一壶!”伙计高声唱喏,正要转身。
“就是现在,问他!”沈青萝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仿佛在她脑海中响起。
杏儿一个激灵,脱口而出:“等等!”
伙计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
杏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问:“那个……客官,啊不……那个,茶……茶要几分熟?”
她把词儿说反了!
伙计一愣,随即笑了,以为是小丫头紧张,便顺口接道:“姑娘,茶只有生熟,没有几分熟,您是问,要新茶还是陈茶?”
完了!
杏儿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就在她手足无措,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
邻桌一个正在擦桌子的中年伙计,忽然直起身,笑着对她说道:“小姑娘,别听他瞎说,我们这儿的茶,确实分熟度,新来的不懂规矩。”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话头,用一种程序化的语气,不经意地问道:
“客官,那您说,这茶,到底要几分熟?”
杏儿猛地抬起头,看到那中年伙计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精光,她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她定了定神,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句演练了无数遍的暗号,清晰地说了出来。
“北风吹得紧,不如南下看鱼游。”
中年伙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随即,他恢复了正常,点了点头,笑道:“好嘞,您的茶,马上就来,请随我到二楼雅间,稍等片刻。”
四海茶楼,二楼雅间。
这里与楼下的喧嚣截然不同,窗户开着,能看到西市繁华的街景,但巧妙的隔音设计,却将大部分的嘈杂都挡在了窗外,房间里,只闻得到淡淡的檀香和茶香。
杏儿被领进来后,就一直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那个带她上楼的中年伙计,此刻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流露出一种审视的目光。
他亲手为杏儿沏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姑娘,请用茶。”
他的声音,与在楼下时,判若两人。
杏儿紧张得咽了口唾沫,不敢坐,更不敢喝。
“姑娘不必紧张。”中年伙计缓缓说道,“在下,便是此处的掌柜,鄙人姓钱。”
他就是“掌柜”!
杏儿的心猛地一跳,想起了小姐的叮嘱:找到对的人后,不要轻举妄动,听对方的指令。
钱掌柜见她不说话,也不着急,只是盯着她,缓缓地问道:“小姑娘,你家小姐让你来对暗号,那老朽也想问一句,北风固然吹得紧,可南下的鱼儿千千万,不知你家小姐,最爱的是哪一条?”
这……这是什么问题?
杏儿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小姐没教过这句啊!
完了完了,要搞砸了!
她急得额头都冒出了细汗,小脸涨得通红。
她不敢乱说,只能死死地记着小姐的另一句叮嘱:“若是遇到意料之外的变故,不知如何应对时,就喝茶,什么也别说。”
她端起那杯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滚烫的茶水,也无法缓解她内心的焦灼。
钱掌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闪过失望。
看来,只是个碰巧知道暗号的丫头,并不是“那一位”派来的。
就在杏儿快要把一杯茶喝完,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无意中瞥到了茶杯的杯底。
在青白色的瓷胎上,用一种极淡的青釉,烧制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图案。
那图案是一只长着九条尾巴的狐狸!
杏儿的眼睛猛地亮了!
她想起来了!
小姐在最后,还交代过一件事!
“杏儿,你记住,若是对方问起‘鱼’,你不必回答,你只需看看你的茶杯,茶杯会告诉你,小姐我到底喜欢什么。”
当时她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全明白了!
杏儿放下茶杯,因为激动,茶杯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头,迎着钱掌柜审视的目光,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大声说道:“我家小姐说了,她不爱吃鱼,她爱的是狐狸!”
钱掌柜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
他那双深沉的眼眸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狂喜、悲痛……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九尾天狐……坐镇中宫……”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这是他和“那一位”之间,最高等级的秘密暗号,知道这个暗号的,普天之下,绝不会有第三个人!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眼前这个一脸傻气的小丫鬟,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
“不知是主人亲信驾到,钱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姑娘恕罪!”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杏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掌柜的您快起来,我只是个跑腿的丫鬟!”
钱掌柜缓缓直起身,眼眶竟有些泛红。
“那一位……主人她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杏儿想起小姐的交代,不能透露任何关于小姐身份和处境的信息,她只能含糊其辞:“我家小姐,她现在不方便,但是很安全,她让我来,是想请掌柜的,帮个忙。”
“姑娘但说无妨!”钱掌柜立刻道,“‘经纬网’上下,皆是主人一手创建,主人有令,钱景万死不辞!”
“我家小姐想知道,南疆使臣驿馆那个作伪证的守卫,叫张三的,可有什么底细?”杏儿将背得滚瓜烂熟的问题,说了出来。
“张三?”钱掌柜眉头一皱,随即对门外低声道,“去查。”
门外,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去。
“姑娘稍等,一炷香之内,必有结果。”钱掌柜恭敬地说道。
他重新为杏儿添上茶水,这次,态度已是天壤之别。
他开始旁敲侧击地询问“主人”的近况,杏儿则牢记着沈青萝的嘱咐,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是个传话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门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叩门声。
钱掌柜走过去,取回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看了一眼,便递给了杏儿。
“姑娘请看,这个张三,北地大兴县人,父母皆是佃农,但就在五天前,他家突然在县里买下了五十亩上好的水田,还清了所有旧债,给他家送钱的,是京城‘恒通钱庄’的伙计。”
杏儿不识字,但她把这些话,死死地记在了心里。
“还有,”钱掌柜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和一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铜钱,“这是一千两银票,请姑娘转交主人应急,这枚铜钱,是‘经纬网’的信物,以后姑娘再来,只需在楼下亮出此钱,便可直上三楼,若有紧急情报,也可让城里任何一个‘经纬网’的伙计,转交给我们。”
杏儿小心翼翼地将银票和铜钱贴身收好。
“多谢掌柜的。”
“姑娘言重了。”钱掌柜再次一揖,“请姑娘转告主人,‘经纬网’蛰伏已久,只待主人号令,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杏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虽然听不太懂,但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忠诚。
她提着那个小小的竹篮,走出了四海茶楼,篮子里,除了那壶已经凉了的龙井,还多了一包茶楼里最贵的“芙蓉糕”。
那是茶楼里最贵的点心,也是那位钱掌柜,硬塞给她的“敬意”。
这塞过来的,不仅仅是那位最爱吃的糕点,更是“经纬网”的忠诚,是能让他们在大理寺之外,拥有一双千里眼和顺风耳的资本,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增添了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