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妾》终章。
终南山的云雾,总带着股清冽的松香。
刘洞九的草堂就藏在这片云雾里,竹篱笆围着半亩药田,五岁的阿狸正蹲在田埂上,用小铲子扒拉着泥土。
这孩子眉眼间总带着股灵气,尤其那双眼睛,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总爱穿红衣的女子。
“娘亲!娘亲在这里!”
阿狸突然丢下铲子,朝着虚空伸出小手。
刘洞九正在檐下晒药,闻言心头一震,抬头时只见院前的云雾突然翻涌起来,渐渐聚成个美人的轮廓。
红衣曳地,鬓边斜插着支碧玉簪,不是琼英是谁?
他踉跄着扑过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
琼英就站在篱笆外,隔着窗棂望着他,眼底的雾气比山间的云还要浓:“郎君别来无恙。”
她的声音像浸在水里,带着些微的颤抖。
“琼英!你去哪了?”
刘洞九的手按在冰冷的竹篱上,指节泛白。
自她当年不告而别,这三个字就成了他心口的刺,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琼英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向阿狸。
孩子正扒着篱笆哭,小脸上挂着泪珠:“娘亲,抱!”
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指尖却穿过了阿狸的发丝。
“妾当年偷换天命,为你续了刘家香火,”
琼英的声音陡然凄切,“已遭天罚,囚于雷峰塔下。今日是偷跑出来的,特来诀别。”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滚过一声惊雷。
乌云瞬间吞没了日头,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琼英的身影在雨雾中渐渐变淡,刘洞九只听见她最后一句叮嘱:“照顾好阿狸……”
雨过天晴时,门前的青石板上,孤零零放着个油纸包。
刘洞九颤抖着打开,里面躺着三样东西:
半截断裂的碧玉簪,那是当年他送给琼英的定情物;
一对莹白的狐齿手镯,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
还有枚二寸长的青布旛,旛角绣着个小小的“刘”字。
“娘亲!我要娘亲!”
阿狸抱着刘洞九的腿哭,小手胡乱抓着。
刘洞九将手镯套在他腕上,刚碰到肌肤,镯子里突然传出琼英的声音,温柔得像春日的风:“乖儿莫哭,娘亲在镯子里陪着你呢。”
阿狸顿时止住哭声,捧着镯子贴在耳边:“娘亲?”
“哎,娘亲在。”
手镯轻轻震动着,像是在回应。
从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手镯就会发出淡淡的银光,琼英的虚影便从镯中飘出,坐在灯下教阿狸读书。
她教他背《论语》,教他写“刘”字,教他辨认药草,只是身影总带着层朦胧的白,摸上去像抓着团雾。
“娘亲,你什么时候出来陪阿狸?”
有次阿狸忍不住问,小手穿过她的衣袖。
琼英的身影晃了晃,眼底闪过一丝痛楚:“等阿狸考中功名,娘亲就出来。”
这一等,便是十年。
十年后的上元夜,长安城的花灯映红了半边天。
阿狸已长成挺拔的少年,正收拾行囊准备赴乡试。
腕上的狐齿手镯突然“咔”地裂开道缝,琼英的虚影在银光中渐渐消散。
声音却清晰如昨:“阿狸,明日赴考去吧,莫负你爹期望。”
少年握着裂开的手镯,望着窗外漫天灯火,一夜未眠。
乡试放榜那日,红榜上“刘狸”二字格外醒目。
进京会试途中,他投宿在一家客栈,深夜忽闻叩门声。
开门见是位白袍公子,面如冠玉,笑起来眼角有颗小小的痣。
“贤弟别来无恙?”
公子拱手,声音清朗,“在下胡英,奉家母之命,特来助你科考。”
他从袖中取出卷文稿,递过来时带着股熟悉的檀香味。
阿狸展开一看,竟是篇《河清策》,字迹苍劲有力,正是父亲刘洞九当年治理黄河的心得。
“这……”
他抬头时,胡英已斟满两杯酒,笑道:“家母说,此文能助贤弟高中。”
殿试那日,阿狸凭着《河清策》一鸣惊人,被点为状元。
授官仪式结束后,他在宫门外撞见胡英,刚要道谢,却见白袍公子化作道白影。
竟是只雪狐,摇着尾巴钻进了人群,只留下串银铃般的笑声。
又过了三十年,刘洞九已是耄耋老人。
他躺在终南山的草堂里,呼吸渐渐微弱。
弥留之际,忽闻满室异香,睁眼时竟见琼英坐在床边,还是初嫁时的模样,红衣如旧,鬓边簪着那半截玉簪。
“郎君糊涂一世,”
她执起他枯瘦的手,指尖的温度真实可触。
“可知当年床下那箱黄金,从何而来?”
刘洞九浑浊的眼睛亮了亮。
当年他辞官后囊中羞涩,是琼英说“床下有惊喜”,果然挖出箱金条,才得以在终南山安身。
“莫非……”
“是狐族搬来的。”
琼英笑起来,眼角的朱砂痣若隐若现。
“当年我预知天下将乱,特让族人从李自成的藏宝处搬来,只为护你周全。”
刘洞九大笑,笑声牵动了咳嗽:“夫人到底是狐仙?鬼仙?还是人仙?”
琼英掩口轻笑,声音渐渐缥缈:“痴郎君,有情处便是神仙……”
她的身影化作点点红光,融入窗外飘来的青布旛中。
那旛轻轻落下,正好盖在老人含笑的面容上。
阿狸扶着灵柩归葬莱芜。
启开刘洞九的墓穴时,众人都惊。
墓中竟有两口棺木,左侧躺着刘洞九,右侧的棺木里,躺着位锦衣女子,面容与阿狸记忆中的琼英一般无二,胸前抱着块玉碑。
上面刻着:“狐妾琼英,受夫阳寿滋养,得肉身不腐。”
此时忽有位白发道姑踏云而来,手中捧着份泛黄的婚书和画卷。
“夫人本可位列仙班,”
道姑声音悲悯,“却为续刘氏香火,甘受轮回之苦。这是三百年前,她与刘公子的聘礼。”
阿狸展开画卷,只见红梅树下,青年刘洞九与红衣女子执手相望,题款竟是前朝年号。
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已跨越了三生三世。
阿狸当即辞官,在终南山建了座狐仙祠,将琼英的棺木迁去供奉。
每逢雨夜,祠中常有笑声传出,像银铃落在石阶上。
砍柴的樵夫说,曾见红衣美人踏月而来,站在祠前的红梅树下,额间的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像滴血。
祠前的青布旛,常年在风中飘动,旛角的“刘”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始终立在那里,像个永不褪色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