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之二。
鸡叫头遍时,赵老实被灶房的动静吵醒了。
他披衣趿鞋往外走,只见灶膛里,火光映着个纤细的身影。
婉娘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白裙外面,罩了件老太太的蓝布褂子,头发挽成利落的发髻,几缕碎发,贴在沁着细汗的额角。
婉娘,你咋起这么早?
赵老实挠着头,见锅里蒸着窝窝头,蒸腾的热气,把屋顶的蛛网都熏得晃动,
我娘说你是城里来的,哪干过这些活计?
快歇着去,我来就行。
婉娘用布垫着把蒸笼端下来,白汽模糊了她的眉眼:
大哥说笑了,谁还不是爹娘生的,哪有那么金贵。
她掀开笼盖,金黄的窝窝头冒着热气,
快叫伯母起来吃饭吧,我还熬了点小米粥。
老太太拄着拐杖挪出来,见灶台上摆着粗瓷碗,碗里的小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面还漂着几粒红枣。
那是过年才舍得吃的。她眼圈一红,拉着婉娘的手:
我这老婆子多少年没享过这福了。
自赵老实爹走得早,家里顿顿都是窝窝头就咸菜,如今忽有个灵巧女子操持,老太太打心眼儿里欢喜。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婉娘把屋里屋外收拾得亮堂,还跟着赵老实下地干活。
她学东西快,插秧时手指翻飞,比赵老实这老把式还快半垄。
只是不肯戴草帽,说怕压坏了头发,毒辣的日头晒得她脸颊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她却只拿手帕沾沾汗,笑着说:
这点日头算啥,我爹以前跑药商,三伏天,还在太阳底下赶路呢。
村里的长舌妇们见了,背地里嚼舌根。
有回二婶子凑到老太太跟前,手里的针线筐子晃悠着:
婶子,那婉娘来历不明的,又是个寡妇,怕是......
话没说完,就见婉娘端着个粗瓷碗过来,碗里是泡好的金银花茶:
二婶子尝尝这个,我采的山里新茶,败火。
她笑得眉眼弯弯,把茶碗递过去,
前儿见婶子总咳嗽,这个管用。
二婶子讪讪地接过茶碗,嗫嚅着说不出话。
婉娘又笑着说:
我还晒了些艾叶,回头给婶子送去,泡脚能治腿疼。
看着她坦荡的样子,二婶子倒觉得自己心思龌龊,红着脸走了。
赵老实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
夜里躺在炕上,他对老太太说:
娘,要不我娶了婉娘吧?这样她就是赵家的人,谁也不敢再说闲话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用拐棍敲了敲炕沿:
你当我不知道?
可婉娘是读过书的人,见过大世面,能甘心跟你这泥腿子一辈子?
这话恰被窗外的婉娘听了去。
她回到西厢房,从蓝布包里取出个小锦盒,里面是支雕花银簪。
哪是什么亡夫遗物,是她爹给她的及笄礼。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簪子上,映出她含泪的眸子。
其实她哪是什么寡妇,不过是从金陵逃出来的:
父亲开的杏林堂被官府诬陷贪墨药材,她连夜带着账册逃出来,路上怕被认出,才谎称是寡妇。
过了些日子,赵老实在山里打了只野鹿,卖了钱揣在怀里,想去镇上给婉娘扯块新布。
婉娘却拦住他,指着墙角的竹筐:
大哥,不如用这钱做点小买卖。
我爹以前是卖药的,我也认识些草药,咱收些去城里卖,比种地强。
赵老实眼睛一亮:你懂这个?
婉娘蹲下身掀开筐子,里面是晒干的柴胡、当归,捆得整整齐齐:
这些,都是我趁你下地时采的,城里药铺收这个。
她拿起一株黄芩,指着纹路说,
你看这个,得采三年生的才管用,太嫩了没药性。
赵老实看着她晒得黝黑的脸颊,心里又疼又暖:
以后别去了,山路滑,有那功夫我多打两只兔子。
没事的。
婉娘把草药包好,眼里闪着光,
等攒够了钱,咱盖间新瓦房,再给伯母请个郎中看看腿。
两人结伴去城里卖药。
婉娘算账又快又准,药铺掌柜都夸她:
赵老实,你这妹子是个能人啊。
有回遇上几个地痞流氓,见婉娘好看,凑上来调戏:
小娘子跟着这穷鬼干啥,跟爷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赵老实抡起扁担就冲上去,把人打得嗷嗷叫。
等把人赶跑了,才发现自己胳膊被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袖子往下淌。
婉娘吓得脸都白了,掏出帕子按住伤口,眼泪掉在上面: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我......
哭啥。
赵老实嘿嘿笑,露出两排白牙,
这点伤算啥,只要你没事就好。
那天晚上,婉娘端着药碗去东厢房。
赵老实趴在炕上哼唧,后背的伤口还在渗血。
她蘸着药膏轻轻涂抹,手指触到他结实的后背,两人都愣了愣。
婉娘,
赵老实忽然坐起来,脸涨得通红,
你嫁给我吧,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婉娘的手停在半空,脸颊绯红得像晚霞。
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愿意。只是......我尚有心事未了,等过些日子......
我等!多久都等!
赵老实抓着她的手,激动得浑身发抖,
你放心,不管你有啥心事,我都帮你办!
婉娘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沂水的土坯房,或许真能成为自己的家。
灶房的油灯还亮着,照着两人交握的手,一个粗糙宽厚,一个纤细温暖,在昏黄的光里,缠成了解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