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雅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东南方向的云层深处便炸开一声沉闷的雷响。谭浩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茎被震得轻轻晃动,他眯起眼,望着那道金光彻底消失的天际,后脖颈子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凉意——那种前世当社畜时,被老板临时从被窝里抓起来处理烂摊子的熟悉焦躁感,正顺着脊椎骨悄悄往上爬。
“三天前,东岭三十七个村子自发立了《乡约》,写明‘田埂宽窄各村自定,婚丧嫁娶彩礼不得过五贯钱’。”林诗雅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道袍的袖口,声音比这春夜的月光还要清冷几分,“上界那些老古董,最忌讳的便是凡民自行订立规矩。我料想……”
“来者不善。”谭浩把嘴里的狗尾巴草拿下来,在手指间慢悠悠地卷成一个小小的草环,套在指尖转动着,“那位什么金仙巡查使,估摸着明天就得骑着仙鹤,落到皇城门口了。”他望着玄箴那间还透出温暖灯光的竹屋,忽然想起上个月,王二牛蹲在他门口,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村里新立的《晒谷公约》被邻村的人嘲笑是“乡巴佬妄想学神仙定天条”。
果不其然,第二天卯时三刻,晨雾还未散尽,皇城朱雀门外就炸开了锅。
“天谕至!天谕至——”
身着金缕法衣的传旨仙官高踞于丹顶鹤背上,声音裹挟着仙力,震得脚下的青石板都在微微发颤。
谭浩正趴在不远处一家酒楼的屋檐上啃肉包子,看着那道明黄色的绢帛在晨风中“哗啦”展开,“东岭邪说惑众,乱我天纲”八个金灿灿的大字,刺得他眼皮直跳。
底下的百姓黑压压跪了一片,老周头的小孙子小栓子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带着哭音问:“九爷,他们……他们会不会把咱们的乡约烧掉啊?”
“烧了就再写。”谭浩一个翻身轻巧落地,顺手揉了揉小栓子毛茸茸的脑袋,“你王大叔昨儿个不是刚教你认了十几个字?怕什么。”他抬眼望去,正好看见玄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连衣袍带子都没系好,发带松垮地垂着,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本卷了边的册子——那是各村凑钱请人抄录的《便民章程》。
“九爷!”玄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着说,“联合会……联合会连夜商议决定了!咱们要办一个‘治世论道大会’,把四方的修士、皇族、宗门都请来,当面把咱们的道理说清楚!”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块烧红的火炭,“以理辩道,以行证法!您常说的‘道理越辩越明’,现在,正是让天上的神仙们也听听咱们人间道理的时候!”
谭浩看着他发梢上沾着的草屑,想起三个月前,这小子还只敢缩在角落里记账,被人嘲讽一句“泥腿子也配谈治国”时,连笔都握不稳。谭浩摸了摸鼻子,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行啊,反正……”他低头,用脚尖踢飞了一颗小石子,“反正总有人嫌我不负责任,那就最后,负一次责给你们看看。”
论道大会那日,春寒料峭。
高高的云台就搭在东岭最开阔的晒谷场上,四周插满了各村带来的竹旗——有的画着沉甸甸的稻穗,有的绣着旋转的纺车,最边上那面旗子歪歪扭扭地画了只圆滚滚的胖猪,是常请谭浩去猪棚吃饭的阿婆亲手绣的。
三位周身仙气缭绕的金仙端坐在云气凝聚的高台上,居中的那位身着月白道袍,长须飘拂,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凡民自立法度,是为僭越。天纲有序,尔等当下界生灵,当遵上界垂训,岂可妄自行事?”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玄箴深吸一口气,分开人群,一步步走上云台。他今日特意换上了浆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胸口别着一枚木刻的稻穗胸针——是小栓子用铅笔刀一点点刻出来的。“请上仙过目。”他翻开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泛黄手稿,纸页间甚至还夹着几根干枯的狗尾巴草,“这是九爷早年随手记下的《便民站值班日记》。”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发紧,但很快便稳定下来,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晒谷场上:
“今日,张婶家的鸡啄了李叔地里的菜。我判,鸡归李叔养三日——鸡该长记性,人亦该如此。”
“王二牛来说,分辣条求个公平。我教他在碗中画一道线,左归男娃,右归女娃。后闻其言,女娃吃得慢,他便自行将线画偏了些许。”
“老周头忧心稻苗不长,我戏言‘或需锣鼓催之’。彼竟真请来戏班,连唱三日《穆桂英》——而今老者笑言,仙乐亦不及此曲提神。”
玄箴的声音愈发沉静有力:“吾等所立,非为抗衡天规,乃是从‘身边小事当由人自主’中学得的道理。九爷从未授我辈窃取天机之术,只教会我们……”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只教会我们,敢低头看清自己脚下的路,敢抬头走自己认定的道。”
林诗雅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侧。素白的道袍被山风拂动,她手中展开的一卷画轴却稳如磐石——画上,谭浩歪在竹椅里打盹,嘴角依稀沾着饭粒,脚边,一只小猪正亲昵地蹭着他的手。
卷首,一行字力透纸背:“此间神只不登天,只计人间晴与雨。”
三位金仙的脸色微微变了。
居 中那位刚欲开口,天空骤然裂开无数蛛网般的金色纹路!一位白发老者踏剑而至,腰间玉牌灵光刺目——正是三月前因东岭试行新税而前来问罪的上界执法使。“好个凡俗日记!”他剑尖直指台下看似闲散的谭浩,声若寒冰,“谭浩!你可知私授治世之法,蛊惑凡民,已犯天条重罪!”
谭浩不慌不忙地从台子边摸起一只豁了口的破陶碗,碗沿还沾着些许猪食的油星。他晃着碗,慢悠悠走上前,阳光透过碗沿的缺口,在执法使冷峻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上仙口口声声说天规大过天。”他蹲下身,把碗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那我问问您——猪圈里的猪,要不要投票决定明天吃什么?”
老者的剑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它们不会说人话,所以我得想着,替它们争一口热乎吃食。”谭浩仰起脸,笑了笑,眼底映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影——紧攥着稻穗的老周头,举着分辣条破碗的王二牛,高高举着识字板的小栓子,“你们说的那个天道,要是连猪该吃啥、娃娃该分几根零嘴都要管得死死的……”他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裤腿上沾的尘土,“那这样的天道,咱不要,也罢。”
风,忽然大了。
成千上万只千纸鹤,从张家庄、李村、牛家湾……从东岭的每一个角落飞来,每一只翅膀上都写着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的字迹:“咱自己的事自己定”、“小事不劳老天爷”、“九爷在理”。
它们在空中汇聚、盘旋,形成一个巨大而温暖的符阵,没有凛冽的锋芒,没有逼人的威压,只清晰地呈现出两个朴拙的大字:“自治”。
三位金仙面面相觑,周身翻涌的云气渐渐平息。
那白发执法使的飞剑“当啷”一声坠地。他死死盯着空中那两个字,良久,长长叹息一声,驾起云头,黯然离去。
日头西斜时,谭浩才晃悠着回到了后山那间熟悉的猪棚。
竹门虚掩着,檐下挂着的玉米串在晚风中轻轻摇晃。他踢开脚边滚动的烂菜帮子,就着清冷的月光,看见猪食槽边 端正正地摆着一个蓝花瓷碗——碗里的汤还冒着丝丝热气,碗底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是小栓子的笔迹:“九爷,这回我们都守着,您踏实睡。”
他蹲下身,摸了摸温热的碗沿。身后传来熟悉的哼唧声,那只总爱拱他裤脚的花斑小猪挤了过来,把脑袋往他手心里钻。
谭浩笑了笑,抱起小猪,躺倒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
桌上的油灯被风吹得一晃,火苗摇曳,在土墙上投下他和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融融一团,像朵软乎乎的云。
窗外,星子洒满了院落。
谭浩望着竹棚顶缝隙里漏下的月光,迷迷糊糊地想:这回,总该能睡个囫囵觉了吧?
他并没有听见,在山脚那条蜿蜒的官道上,清脆的马蹄声,正踏破沉沉的夜雾,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