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域边城的铁奴市集,晨雾还未散尽。
契奴七号蹲在石磨旁,脖颈处传来的刺痛比往常更烈。
他习惯性抬手去摸项圈,指尖却触到一片光滑——黑铁项圈不知何时裂开蛛网状细纹,的一声坠在脚边,像块烧过的煤渣。
贱种!皮鞭破空声炸响。
青面奴贩拎着染血的皮鞭冲过来,鞭梢带起的风刮得七号耳尖生疼。
他下意识蜷缩成团,可这一回,膝盖刚弯到一半便顿住了。
昨日飘在街头的那张《午休免责协议》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泛黄的纸页被风掀起一角,自愿签署,方可生效八个字在晨光里发着暖光。
七号喉结动了动,抬头时眼眶发涩:我...不愿。
皮鞭停在半空。
不是被谁接住,而是整条街的空气都凝住了。
七号左边的老妇正被人扯着头发按向卖身契,她颤抖的手突然松了;右边的少年刚被烙铁烫上归李府的烙印,烙铁却掉在地上;连那奴贩的鞭子都僵在七号头顶三寸,鞭梢的倒刺泛着冷光,却再落不下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奴贩声音发颤,松开鞭子去摸腰间的契约符牌。
符牌上原本通红的主奴印正在褪色,像被雨水泡过的红漆,斑斑驳驳往下掉。
不知是谁先哭出声。
老妇捧起地上的卖身契,指甲深深掐进纸里:我签过七次,每次都是被按着手指...这次,我不签!少年扑过去抱住老妇,肩膀抖得像筛糠:阿娘,阿娘!
七号慢慢站起来。
他的脚在发抖,可每一步都比过去三百年走得更稳。
他弯腰捡起项圈,那黑铁在他掌心凉得刺骨,却再也锁不住什么了。
市集里此起彼伏的哭声、笑声、砸东西的声响混作一团,有人跪在泥地里亲吻地面,有人扯下身上的奴仆标记扔向奴贩,还有个小丫头举着块破布蹦跳:我阿爹说,以后给我做新衣裳!
消息比风传得还快。
谭浩躺在桃树下啃桃子,汁水顺着下巴流到青衫上。
他面前蹲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是守城门的老周头孙女忘川童。
小丫头说话还不利索,急得直跺脚:七...七号哥哥,项圈...碎了!
大家...都在笑!
挺好啊。谭浩把桃核往嘴里一抛,又接住,总比被人捏着喉咙强。他伸手揉了揉忘川童的发顶,指腹沾了桃汁,在小姑娘额上点了个红印子。
石桌边传来轻咳。
林诗雅靠在竹椅上调息,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昨日的血痕。
她望着天空中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那是谭浩修改规则后留下的余韵,可若人人皆不愿履约,世间岂不乱套?
谭浩歪头看她,嘴角还沾着桃肉:谁说不履约了?他随手把桃核往旁边一抛,正落在静律钟的金色脉络边缘。
奇异的事发生了:桃核触地的瞬间冒出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眨眼间长成棵一人高的小树。
七枚青果挂在枝头,每枚果子上都浮现出不同的字:、、、、、、。
谭浩挠了挠后脑勺,原来人家自己会选规矩。
林诗雅望着那七枚果子,眼底的震撼慢慢化作笑意。
她伸手摘了枚字果,果肉清甜,比谭浩塞给她的桂花糕还甜。
当晚,月上中天。
缚心姬立在安眠庙外的老槐树上,白衣被夜风吹得翻卷。
她怀里抱着本泛黄的名册,那是她作为仙庭女史三千年的记录——每一页都写满违誓者当诛的血字。
此刻,她指尖轻轻一捻,第一页便化作飞灰。
永侍仙庭断情绝爱不得违令......每一页都在她掌心消散。
最后,她从袖中取出枚刻着字的玉简,轻轻放在庙前石阶上。
这是三百年前,她偷偷记下的、那个被迫签契约的少女的眼泪。
谭浩半夜起来撒尿,踢到石阶上的玉简。
他蹲下身捡起,借着月光瞅了眼:还挺有礼貌。正要扔进灶膛,玉简突然发烫,一段记忆涌进他脑海——
破庙的供桌上,十三岁的少女浑身是血。
她被按着手腕,笔尖蘸着血在契约上画押,嘴里哭着喊:阿娘还病着,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可她眼底的绝望,比血还浓。
谭浩捏着玉简的手紧了紧。他没扔进灶膛,反而塞进怀里。
第二日,他搬了堆泥到桃林里,招呼所有被誓约反噬波及的人:来,每人捏个牌子,写你想守的约。
老周头捏了个方牌,刻护庙三年;药铺的孙娘子捏了个圆牌,写每日送药;连忘川童都捏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兔牌,上面歪着写陪童童玩一天。
谭浩蹲在泥堆旁,把这些泥牌挨个埋进桃林地脉。
他望着脚下的泥土,轻声道:从今往后,凡此林中,只认我愿意三个字。
话音刚落,静律钟的金色脉络突然暴涨。
钟声没有响起,却有一股温暖的力量顺着地脉扩散开去——那是新的规则,在人心深处生根。
天外,玄铭跪在云端。
他望着手中的玉碑,上面原本密密麻麻的违令者死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新字:我愿意护她周全我答应教他读书我会记住今日的笑......
这不是秩序......他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可它为什么......让人想哭?
东边的天空突然暗了暗。
玄铭抬头,就见天穹裂开道极细的缝,像被谁用刀尖挑开的幕布。
裂缝深处,有万千破碎的誓约在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那道缝,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