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林小鱼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唤醒的。
晨曦透过窗格，洒下一室温暖的金光，空气中弥漫着边关清晨特有的、夹杂着草木与沙土气息的清新味道。
她动了动身子，手背上被细心包扎好的伤处传来一阵微微的牵扯感。
这感觉非但没有让她不适，反而像一个甜蜜的烙印，让她立刻回想起了昨夜烛火下，陆沉那双深邃专注的眼眸，和他笨拙却又无比温柔的触碰。
脸颊，又不争气地开始发烫。
她将被子拉高，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杏眼，在床上滚了一圈。
完了完了，自己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那个男人，平日里冷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可一旦流露出半分柔情，便足以将人溺毙其中。
“林姑娘，您醒了吗？”门外传来翠儿轻快的声音。
“醒了，进来吧。”林小鱼连忙坐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和头发。
翠儿推门而入，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笑容，像只报喜的燕子：“姑娘，您快看谁来了！”
林小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院子里，那个向来以精打细算、一毛不拔着称的军需官王老抠，正亲自指挥着两个士兵，小心翼翼地从板车上往下搬东西。
一袋鼓鼓囊囊的、雪白细腻的上等面粉，还有……一整桶还冒着热气的牛乳！
牛乳在这物资匮乏的边关，可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平日里只有将军和重伤的将士才有资格分到一点点。
王老抠一见林小鱼出来，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那态度，比昨日见着陆沉还要恭敬三分：“哎哟，林姑娘，您可醒了！昨儿个受惊了吧？将军天不亮就派人来吩咐了，说您辛苦了，特地拨了这些好东西给您补补身子。您看看，这面粉，是南边运来的最新一批，这牛乳，是伙夫营老张头那头宝贝奶牛刚挤的，还热乎着呢！”
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眼神里满是讨好：“林姑娘，您那手艺，真是绝了！用最普通的杂粮都能做出人间美味，如今有了这些好材料，那还不得做出神仙吃的宝贝啊！以后伙房这边，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老王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我自己抽自己嘴巴！”
这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让林小鱼和翠儿都有些忍俊不禁。
谁能想到，前几天还为了一点猪油跟她斤斤计较的王军需，今天竟会变得如此慷慨大方。
“多谢王军需。”林小鱼真心实意地道了谢，“也替我谢谢将军。”
“应该的，应该的！”王老抠连连摆手，“您可是咱们军营的大功臣，福星！那锅汤退敌的事，现在全营都传遍了！您好好歇着，千万别累着，我们可都指望着您那口吃的呢！”
送走了感恩戴德的王老抠，翠儿兴奋地围着那桶牛乳和面粉打转：“姑娘，将军对您可真好！这下好了，咱们可以做好多好吃的了！做奶香的馒头，做酥皮的点心！”
林小鱼看着这些珍贵的食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食材，更是陆沉无声的安抚与纵容。
昨夜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节省”，今日便悉数兑现。
这份被珍视的感觉，让她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好！今天咱们就用这些，给大家做一顿不一样的早饭！”她卷起袖子，眼眸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她要用这牛乳和面粉，揉捏出最香甜的善意，回报这份沉甸甸的维护。
然而，当香甜的奶味从陆家小院飘出，飘向军营的每一个角落时，另一股酸腐的、带着恶毒的流言，也如同阴沟里的霉菌，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苏芷柔一夜未眠。
昨夜的羞辱，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在她的心上。
陆沉的绝情，亲兵们的嘲笑，林小鱼那安然被护在身后的模样，每一幕都让她嫉妒得发狂。
她不甘心，一个身份卑贱的厨娘，凭什么能得到陆沉的青睐？
凭那点厨艺？
还是凭那所谓的“好运气”？
对，就是运气！
苏芷柔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
一个人的运气好到这种地地步，那就不是运气了，是妖术！
是邪门歪道！
边关的将士最是信奉这些，他们可以敬神，但更畏惧不祥。
于是，当清晨的第一缕炊烟升起时，苏芷柔也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略施薄粉，让自己看起来憔悴又惹人怜爱。
她没有去找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兵，而是专门挑了军中家眷聚集的井边和浆洗处。
“刘大嫂，您听说了吗？昨晚抓到的刺客，竟是被一锅汤给烫住的……”她压低了声音，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
“可不是嘛！都说林姑娘是福星下凡呢！”一位正在洗衣服的军嫂快人快语地接道。
“福星？”苏芷柔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次次都这么邪乎……我听我老家的老人说，有些东西，能窃取旁人的气运为己用，刚开始看着是好，可日子久了，被她克着的人，可就要倒大霉了……”
她的话说得含含糊糊，却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立刻引起了一圈涟漪。
“啊？还有这种说法？”
“听着是有点瘆人啊……”
苏芷柔见状，又恰到好处地抹了抹眼角，泫然欲泣：“我也不是想说林姑娘的不是，我只是……只是担心将军。将军他肩负着整个边关的安危，万一……万一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影响了军威和气运，那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啊……”
她这番话，句句不提林小鱼是妖物，却字字都在暗示她是不祥之人。
再配上她那副“我都是为了将军和大家好”的悲悯模样，顿时让一些心思活络、本就有些嫉妒林小鱼受宠的妇人动摇了。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四起。
“这么说来，林姑娘的来历确实不明不白……”
“是啊，一个孤女，运气好得也太离谱了些。”
“万一真是个扫把星，那咱们可得离她远点……”
流言如风，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军营的后方。
当林小鱼端着一盘刚出炉、奶香四溢的烤饼，准备送去给邻居刘婶尝尝鲜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平日里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的大娘婶子们，今天看见她，眼神都有些躲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嘀咕着什么，一见她走近，又立刻散开。
林小鱼心中有些不解，但还是笑着将烤饼递给了刘婶：“刘婶，刚做的牛乳饼，您和叔尝尝。”
刘婶接过了饼，表情却有些复杂，她拉住林小鱼，压低了声音：“好孩子，你……你别往心里去，有些人就是嘴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林小鱼一愣：“刘婶，出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女声响了起来：“哟，这不是咱们的‘福星’林姑娘吗？又在用精贵的白面和牛乳收买人心呢？”
林小鱼回头，只见苏芷柔在一群军眷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眼神里却满是挑衅。
“苏姑娘。”林小鱼淡淡地打了声招呼，不想与她多做纠缠。
苏芷柔却不依不饶，上前一步，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林姑娘，你的运气这么好，不如帮我们大家算算，这次巴特尔的军队什么时候会再来？还是说，你的‘好运’，其实是拿我们满营将士的性命做代价换来的？”
这话一出，满场皆惊！
这已经不是暗中诋毁，而是明晃晃的污蔑和诅咒了！
林小鱼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可以不在乎别人对她厨艺的评价，却绝不容许有人拿将士们的性命开这种恶毒的玩笑！
“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声音清冷，“我林小鱼不过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孤女，承蒙老将军和陆将军收留，只会做几顿饭食，报答万一。我所做的一切，都只盼着将士们能吃饱穿暖，在战场上多一分力气。你这番话，不仅是污蔑我，更是在动摇军心！”
“动摇军心？我看你才是那个最大的变数！”苏芷柔被她凌厉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但想到自己身后有人支持，胆气又壮了起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凭什么一来就能搅动风云？不是妖术是什么？姐妹们，你们想想，她来了之后，边关是安宁了，还是出的事更多了？昨晚的夜袭就是明证！”
她的话极具煽动性，一些本就心怀鬼胎的人立刻开始附和。
“是啊，苏姑娘说得有道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眼看着舆论就要被苏芷柔彻底引向对林小鱼不利的境地，林小鱼捏紧了拳头，心中又气又委屈。
她没想到，人心的险恶，竟能到如此地步。
就在她准备豁出去，跟苏芷柔理论到底的时候，一声洪亮的怒喝如平地惊雷般炸响！
“放你娘的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邻居刘婶把装饼的盘子往旁边石桌上一顿，双手叉腰，像一只要斗架的母鸡，怒气冲冲地挡在了林小鱼面前。
“苏芷柔！你个读过几天书、就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的酸丁！我们家小鱼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看得最清楚！她刚来的时候，自己都吃不饱，还想着给我们这些老家伙送自己做的野菜窝窝！她看我们家柴火不够，自己上山去捡！我老头子前几天腿疼，小鱼天天给他炖骨头汤！你呢？你除了会掉几滴猫尿，假惺惺地说几句风凉话，你为这个军营做过什么？！”
刘婶一番连珠炮似的话，骂得苏芷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等苏芷柔反驳，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人群中，挤出一个年轻瘦弱的身影，正是那个新兵蛋子李二狗。
他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喊道：
“不许你污蔑林姑娘！上次我们巡逻队遇上风沙迷了路，所有人都快绝望了，是林姑娘！是她做的肉干和水囊，让我们撑到了最后！也是她，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我们面前，给我们指了回营的路！她不是妖女，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菩萨！”
李二狗的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几个巡逻队士兵也纷纷站了出来，用行动表明了立场。
“对！没有林姑娘，我们早喂了沙狼了！”
“谁敢说林姑娘是妖女，先问问我手里的刀！”
这一下，形势瞬间逆转。
“还有我！”一个拄着拐杖的伤兵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中气十足地喊道，“我前几天被箭射中了胳膊，疼得吃不下饭，伤口也好得慢。是林姑娘，天天给我送药膳，变着花样地哄我吃饭。现在我的伤口好得比谁都快！军医都说是个奇迹！这是妖术吗？这是人心！是她一颗比谁都滚烫的心！”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受过林小鱼恩惠的士兵、家眷站了出来。
“我娘的风寒，就是喝了林姑娘送的姜汤好的！”
“上次分发的粮食里有沙子，是林姑娘想办法淘干净，还做成了好吃的米糕！”
“林姑娘做的饭，比家里的还香！吃了她的饭，上阵杀敌都有劲儿！”
一句句朴实无华的话语，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维护，汇聚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瞬间将苏芷柔和她煽动起来的那点阴风吹得烟消云散。
那些刚刚还在摇摆不定的军眷们，此刻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望向苏芷柔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
这哪里是什么妖术？
这分明是日积月累的善良和付出，换来的人心所向！
苏芷柔彻底懵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精心策划的、足以毁掉一个女人名节的毒计，为什么会变成林小鱼的功德碑？
为什么这些她眼中的蠢物，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那个厨娘一边？
她看着被众人牢牢护在中心，眼眶泛红，却一脸感动的林小鱼，再看看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鄙夷和疏离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她。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来，声如洪钟：“吵什么吵什么？大清早的都围在这儿干嘛呢？！”
是副将张猛。
张猛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林小鱼，还有不远处脸色惨白的苏芷柔，再听听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走到人群中，先是咧嘴对着林小鱼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安抚，然后才转向苏芷柔，脸上的笑容一收，变得比锅底还黑。
“苏姑娘，我听说，你在质疑我们军营的福星？”他哼了一声，“怎么，昨天晚上那颗被活捉的敌军头目的脑袋，还不够让你清醒清醒？”
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发出一声清脆的铿锵声：“我张猛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妖术邪气。我只知道，林姑娘来了，我们伙食好了，兄弟们士气高了，打胜仗的次数也多了！谁要是觉得这是妖术，行啊，你来一个给我看看！你要是也能用一锅汤，不费一兵一卒就给老子抓个敌军头目回来，老子天天把你当菩萨供着！”
这番粗俗却又极具说服力的话，引得周围的士兵们一阵哄堂大笑。
苏芷柔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摇摇欲坠，最后竟是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可惜，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上前怜香惜玉。
……
闹剧，就此收场。
林小鱼亲自将每一个站出来为她说话的人，都送上了一份热腾腾的牛乳饼，看着大家脸上真挚的笑容，她心中的感动与温暖，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终于明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已经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了。
她用自己的双手和真心，为自己赢得了家人般的守护。
不远处，一棵大树的阴影下，陆沉静静地站着，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出面。
因为他看到，在他想出手之前，他麾下的兵，他庇护下的民，已经自发地，为他想要守护的人，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城墙。
这比他亲自下令，更让他感到欣慰与骄傲。
他的小厨娘，已经用她自己的方式，征服了这座军营。
他看着她在人群中穿梭，眉眼弯弯，笑容比晨曦还要温暖，那颗因为军务而紧绷的心，也随之变得无比柔软。
察觉到他的视线，林小鱼抬起头，隔着人群与他对望。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