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仔细翻阅着张同敞默写出的数篇应试文章,暖阁内一片寂静,只闻得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良久,皇帝缓缓抬起头,长长吸了一口气:“嘶………………”
这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在暖阁中回荡。平心而论,张同敞的文章确实堪称上乘——立意高远,辞藻典雅,引经据典恰到好处,破题承转无不精妙。单以文采而论,中个进士绰绰有余。
但朱由检终于明白,为何这位才子会在恩科中屡试不第。
问题恰恰出在文章的“风骨”上。
几乎每篇文章的字里行间,都暗藏着对时政的讥讽,对官场积弊的影射。谈论吏治,必暗讽某些重臣结党营私;议论边防,总要捎带几句将领畏敌如虎;即便是看似寻常的经义题,他也能借古讽今,把当下朝政的弊端数落个遍。
“这个张同敞啊……”朱由检苦笑着摇头,“文章是好文章,可惜太过锋芒毕露。”
科举场上,需要的不仅是才学,更需要几分圆融。张同敞这般处处暗藏机锋的文风,落在那些阅卷官眼中,无异于自断前程。
朱由检放下文章,目光复杂。这样的人才,若是埋没了实在可惜;可若是直接赐他功名,又恐坏了科举的规矩。
朱由检将手中的文章轻轻放下,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望向眼前这位耿直的读书人:那个……张同敞啊……他拖长了语调,指尖在文章上点了点,照你这文章里的说法,朕的这个朝廷,就真的如此不堪?
张同敞闻言,急忙躬身行礼,声音却依旧坚定:陛下明鉴!学生绝非对陛下不敬,更不敢妄议朝政。只是……
学生在江南游学时,亲眼所见那些官员结党营私、欺上瞒下。他们口称忠君爱国,实则中饱私囊;表面上推行新政,暗地里阳奉阴违。学生每每思及此事,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连忙收敛情绪,但紧握的双拳依然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朱由检静静听着,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在江南推行新政时遇到的种种阻力,那些表面恭顺、实则推诿的地方官员,那些互相包庇、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所以,皇帝缓缓开口,你就在文章里指桑骂槐,把满腔愤懑都倾泻在科举试卷上?
陛下......张同敞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委屈与不甘。
朱由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辩解。沉吟片刻后,皇帝突然话锋一转:这样吧,去太子东宫当个府丞如何?
这个提议让张同敞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东宫府丞虽只是正六品,却是太子的近臣,负责教导辅弼,地位清贵。更重要的是,这等于绕过了科举正途,直接将他安置在了储君身边。
朱由检看着目瞪口呆的张同敞,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既然你这般关心朝政得失,不如就在东宫好好辅佐太子。把你的见识才学,用在正途上。
侍立一旁的曹化淳闻言,不禁微微颔首。这一安排既保全了科举制度的严肃性,又给了这位才子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可谓用心良苦。
朱由检看着激动难抑、连连叩首的张同敞,语气温和了几分,抬手虚扶:“行了,行了。别磕了,再磕这金砖都要让你叩出印子来了。”
他转头看了眼殿外的日晷,盘算着时辰,对侍立一旁的曹化淳吩咐道:“大伴,去将东宫府丞的官印取来。眼下这时辰,太子应当还在顺天府衙理事。”
随即又对张同敞说道:“你拿了官印,直接去府衙寻他便是。今日起,便算是上任了。”
曹化淳躬身领命,很快便取来一方用锦缎包裹的青檀木印匣,郑重地交到张同敞手中。
张同敞双手微颤地接过这象征职责与信任的官印,他再次向御座深深一揖,这才倒退着步出文华殿。
目送张同敞离去后,朱由检对曹化淳低声交代了一句:“派人去太子那儿说一声,让他看看,朕给他选的这位新属官,究竟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还是块值得打磨的璞玉。”
此时的顺天府衙内,太子朱慈烺正埋首于卷宗之间。他尚不知,一位承载着特殊使命的府丞,正怀揣着官印与满腔热忱,即将踏入这间公堂,开启一段全新的君臣际遇。
顺天府衙,
张同敞怀揣着那方沉甸甸的东宫府丞官印,一路心潮澎湃地赶到顺天府衙。通报之后,他被引至二堂。
只见太子朱慈烺并未端坐公案之后,而是与史可法、周遇吉等人围在一张巨大的北直隶舆图前,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见到张同敞进来,朱慈烺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臣,东宫府丞张同敞,叩见太子殿下!” 张同敞依礼参拜,声音因激动而略显紧绷。
“张先生请起。”朱慈烺的声音依旧带着少年的清亮,但举止已沉稳了许多,“父皇已遣人告知孤了。先生乃名臣之后,学问渊博,能得先生辅佐,孤心甚喜。”
史可法上前一步,面色肃然却语气平和:“元子(张同敞字),陛下破格简拔,殿下殷切相待,望你谨记‘持身以正,佐政以忠’八字,不负皇恩。”
“下官谨记史公教诲!” 张同敞恭敬回应。
这时,一身戎装的周遇吉也朗声笑道:“哈哈,好啊!咱们这东宫是越来越热闹了!张先生,往后就是一家人,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生,尽管跟俺老周说!” 他豪爽地拍了拍腰间佩刀,虽言语粗豪,却透着真诚的接纳之意。
张同敞心中暖流涌动,先前因家族遭遇和科举坎坷而产生的郁气,在此刻消散大半。
他再次躬身:“多谢周将军!同敞定当竭尽所能,辅佐殿下。”
朱慈烺示意张同敞近前,指着舆图上漕运河道的一处节点,问道:“张先生来得正好,孤与史先生、周将军正在商议通州段漕渠清淤与护岸之事,先生可有见解?”
张同敞略一沉吟,并未急于表现,而是谨慎答道:“殿下,臣初来乍到,于实务细节尚需熟悉。然臣在江南时,曾留意漕工运作与河道维护之法,稍后臣可查阅相关案卷,并结合北地情势,草拟条陈,供殿下与史公参详。”
他这番务实而不冒进的回答,让史可法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朱慈烺也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先生一路劳顿,今日便先熟悉环境。明日再与诸位同僚一同议事。”
张同敞看着眼前这位沉稳睿智的储君,以及周围虽背景各异却皆怀报国之志的同僚,心中那份“以国士报之”的信念更加坚定。
他知道,这里,将是他施展抱负,重振家声的新起点。而大明的未来,或许也将由这个逐渐成型的新生政治团体,开创出不同于以往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