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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火车站广场上,人声鼎沸,汗味、烟味、廉价香水和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混杂在闷热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每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

林逸紧紧捂着贴身口袋,那里装着父亲给的三百块和他全部的家当,总共八百二十七元五角。这笔钱在1998年的乡下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在这通往梦想与荆棘的南国大门前,却显得如此单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售票大厅上方那巨大的、显示着无数车次信息的黑白显示屏。前往深圳的火车票,硬座,一百八十三元。这笔开销让他心头微微一紧。

然而,比车票更让他心潮澎湃的,是怀中那份被他攥得有些发热的《南方都市报》。头版下方那则关于电子元件价格波动的短讯,如同在他脑海里点燃了一簇火焰。

“cRt显示器核心元件,因东南亚供应商工厂受金融危机影响停产,国内库存告急,预计短期内价格将大幅上扬……”

短短几行字,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枯燥的经济新闻,但在林逸眼中,却是点石成金的密码!他清晰地记得,前世这时,华强北的某些二手cRt显示器拆件,因为信息滞后和渠道混乱,价格曾出现一个短暂的、惊人的低谷,随后在需求爆发下,短短一周内翻了几番!

机会之窗,正在他眼前缓缓开启,而且转瞬即逝!

他必须尽快赶到深圳,赶到华强北!但前提是,他需要本金,需要比这八百块更多的本金!

林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锁定在广场角落一个打着“长途电话,代收信件”招牌的小卖部。他走过去,拿起那部老旧的拨盘电话,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一个他铭记于心的、属于博文老家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老太太声音。

“喂,找哪个?”

“婆婆,您好,我找博文,我是他同学林逸。”

“博文啊……他不在家哩,去广东了,在哪个……深圳。”

“婆婆,您有他在深圳的联系方式或者地址吗?我很急,找他有点事。”

“没有哦,那娃儿野得很,几个月没来个信了……喂?喂?”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林逸的心沉了一下。果然,此时的博文就像断线的风筝,想要在茫茫人海中立刻找到他,并非易事。

找不到博文,意味着他只能孤身闯荡,也意味着他必须独自面对这第一道关卡——如何用有限的资金,撬动第一块金砖。

他挂断电话,付了钱,站在喧嚣的广场中央,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孤独。重生者的优势在此刻显得如此抽象,而现实的困境却如此具体。

购买前往深圳的火车票,几乎耗去了林逸四分之一的财产。当他握着那张硬纸质、印着绿色车次信息的车票,随着汹涌的人流通过检票口,挤上那列墨绿色、充满年代感的硬座车厢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条路,没有回头箭了。

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过道上、座位底下,甚至行李架上,都塞满了人和他们的家当。林逸凭借着一股狠劲,才在靠窗的位置挤出了一小片立足之地。

火车“哐当哐当”地启动,缓慢地驶离站台。窗外的景物开始加速后退,省城的轮廓渐渐模糊。车厢里嘈杂不堪,小孩的哭闹、大人的呵斥、扑克牌的甩牌声、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粤剧……交织成一曲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南行交响乐。

林逸将背包抱在胸前,靠着车厢壁,闭上眼睛。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华强北的元件行情是机会,但也是陷阱。他本金太少,经不起任何波动。他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可靠、且能让他快速完成第一次交易的下家。直接去华强北摆摊?效率太低,而且容易暴露他“外来户”的身份,被地头蛇盯上。

他需要一个“代理人”,或者一个能快速建立信任的“平台”。

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bbS!

1998年,互联网刚刚向普通人揭开神秘面纱,各地的电信局或大学都会架设本地的bbS(电子布告栏系统)。那里聚集了最早一批的电脑爱好者、极客和……潜在的买家!尤其是深圳本地的bbS,上面很可能就有华强北的商户,或者急需这批元件的发烧友和小作坊主!

思路一旦清晰,行动就有了方向。林逸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农田和村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漫长的旅途中,他几乎没有合眼。一方面是环境嘈杂,身体疲惫却精神亢奋;另一方面,他不断地在脑海中完善着自己的计划,推演着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他反复计算着到达深圳后的时间节点:找地方落脚,寻找网吧,登录bbS,联系买家,看货,交易……

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三十多个小时的颠簸,是对意志和肉体的双重考验。当火车广播里终于传来“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深圳站”的通知时,整个车厢都躁动起来。

林逸随着人流挤下火车,踏上深圳站月台的那一刻,一股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与内地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站台上方,“深圳”两个红色大字,在夏日阳光下,耀眼得令人心悸。

走出火车站出口,林逸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高耸的玻璃幕墙大楼、川流不息的车辆、行色匆匆衣着时髦的人群……这一切都与他离开的那个宁静小镇形成了天壤之别。这就是1998年的深圳,一个每天都在创造奇迹的地方。

他没有时间感慨,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落脚点和一台能上网的电脑。

他避开那些热情过度的旅店拉客仔,凭着前世的模糊记忆,朝着罗湖区相对便宜的老街方向走去。最终,他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找到了一家名为“友诚”的简陋旅社,用一天二十元的价格,租下了一个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的单间。

放下行李,他甚至来不及擦把脸,立刻向旅社老板打听附近哪里有网吧。

“网吧?”老板是个精瘦的本地中年男人,叼着烟,打量了一下这个风尘仆仆却眼神清亮的年轻人,“往前走两个路口,好像新开了一家,叫什么‘冲浪网吧’,一小时八块,贵得很咧。”

八块一小时!林逸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几乎是老家镇上一天的生活费了。但他没有丝毫犹豫,道了声谢,便朝着老板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冲浪网吧”隐藏在一栋居民楼的一楼,门面不大,里面密密麻麻摆放着二十多台大脑袋的cRt显示器。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机器散热的气味。大部分电脑前都坐着年轻人,有的在玩《红色警戒》,有的在聊天室噼里啪啦地打字。

林逸缴纳了押金,找了一台最角落的电脑坐下。开机,听着windows 95熟悉的启动音乐,他深吸一口气,熟练地打开调制解调器,拨号上网。刺耳的“滴滴滴……滋啦……”拨号音,此刻在他听来如同冲锋的号角。

他直接打开了浏览器,输入了记忆中几个深圳本地知名的bbS地址。幸运的是,其中一个“深圳天空bbS”还能顺利访问。

他快速注册了一个名为“猎手”的Id,然后开始在硬件交易版块仔细浏览。大量的求购和出售信息滚动着,他需要从中筛选出有价值的部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上网费在燃烧,林逸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必须快!

终于,一条不起眼的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急求】一批二手高性能cRt行输出变压器(Fbt),型号JVc-xxx,数量30-50,要求成色好,价格可议。联系人:王工,电话:0755-2xxxxxx。”

就是它!这个型号的Fbt,正是那批即将涨价的cRt显示器的核心部件之一!而且对方要得急,数量也不少!

林逸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没有立刻打电话。他继续翻看,又找到了几条类似的需求信息。他默默记下联系方式和要求。

然后,他起身下机,结账。一个小时,八块钱,花得值!

接下来,是更关键的一步——找到货源。他必须去华强北亲眼看看。

此时的华强北,远没有后世那般摩登繁华,更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混乱而生机勃勃的电子元器件集市。沿街的铺面、临时的档口、甚至地上铺块塑料布就开张的摊贩,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电子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焊锡和塑料的味道。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打包胶带的撕拉声不绝于耳。

林逸像一尾游鱼,穿梭在拥挤的人流中。他的目标明确——寻找那些堆积如山的二手cRt显示器,或者专门回收拆件的摊位。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听着摊主们的闲聊,捕捉着关于价格的风吹草动。果然,正如他所料,由于上游风声还没完全传到零售端,加上金融危机导致的消费萎靡,这类二手显示器和拆件价格正处于低谷。很多摊主都愁眉不展,抱怨着货压在手里卖不动。

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林逸找到了一个堆满了各种废旧显示器的大摊位。老板是个光着膀子、满身油污的壮汉,正拿着电烙铁修理一块电路板。

林逸走上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老板,这些旧显示器,拆件的Fbt,JVc-xxx那个型号的,怎么出?”

壮汉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这么个年轻小伙会问得这么专业。“那玩意儿啊,拆机的,十五一个,你要多少?”

十五!林逸心中狂喜,根据bbS上那个“王工”的急切程度和需求量,他判断这东西一旦被盯上,涨到四五十甚至更高都很有可能!

“我可能要一批,二三十个吧。”林逸不动声色,“不过,我得先看看成色。”

“随便看,那边堆着的都是,自己挑!”壮汉指了指角落里那堆如同小山般的废旧显示器。

林逸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从那堆“电子垃圾”里,仔细挑选出了三十个成色相对较好、型号匹配的Fbt。他检查得很仔细,确保引脚没有严重锈蚀,磁芯没有裂痕。

“老板,这三十个,我都要了。四百块,行不行?”林逸开始砍价,这是他前世练就的基本功。

“四百?小伙子,你开玩笑呢!十五一个,三十个四百五,少一分不卖!”壮汉把眼一瞪。

“老板,这批货你压手里也有段时间了吧?现在谁还玩这个?我一次拿三十个,帮你清库存了。四百二,一口价,我身上就这么多钱了。”林逸摆出一副“不卖就走”的架势,同时拍了拍自己干瘪的口袋。

壮汉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那堆确实占地方的破烂,又看了看林逸坚决的眼神,最终挥了挥手:“行行行,算我倒霉,碰上你个会砍价的!四百二,拿走吧!”

交易完成,林逸用几乎全部剩余的资金,换来了这沉甸甸的三十个“宝贝”。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包好,放进背包最里层。

此刻,他口袋里的钱,只剩下不到一百块。成败,在此一举!

回到“友诚旅社”那间狭小的房间,林逸反锁好门,立刻用旅社前台那部需要投币的公用电话,拨通了bbS上记下的那个“王工”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后被接起,一个略带疲惫的中年男声传来:“喂,哪位?”

“王工您好,我是在‘深圳天空bbS’上看到您求购Fbt信息的。我这里有三十个JVc-xxx型号的拆机件,成色很好,您看……”

“你有货?!”对方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急切,“有多少?成色怎么样?你现在在哪里?”

林逸报出了旅社的名字和地址。

“你等着!我马上过来!半个小时,不,二十分钟就到!”王工的语气几乎是迫不及待,没等林逸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林逸缓缓放下电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步,似乎走对了。

然而,就在他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交易时,旅社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其中夹杂着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狠厉的声音:

“虎哥!再宽限两天!就两天!等我找到活儿,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这个声音……是博文!

林逸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猛地冲到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巷子里,几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围着一个身材高大、却显得有些狼狈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剃着近乎光头的板寸,脖颈上能看到清晰的汗迹,他正梗着脖子,对着为首那个脖子上戴着粗金链的壮汉急切地辩解着。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面容看不太清,但那背影,那声音,那梗着脖子不服输的架势……

林逸的瞳孔骤然收缩。

博文!他找到了!但……却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他看着楼下那剑拔弩张的场面,又想到即将到来的“王工”,以及背包里那关乎他全部启动资金的三十个元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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