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长春宫偏殿内却已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与那日昭阳殿内一模一样的、甜腻到令人发慌的合欢花熏香。
只是这一次,殿内四角立着的陶瓮里,正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另一种极淡的、能安抚心神的缬草气息。
受邀而来的三名宫妃,连同之前首个发作的宫女云袖,皆是面色惨白,如坐针毡。
她们的目光死死避开殿中央那张覆盖着明黄锦缎的长案,仿佛底下压着的是择人而噬的猛兽。
皇后端坐于上首,凤眸沉静,看不出喜怒,只默许了这场荒唐却又必要的“演武”。
沈知微一袭素白医袍,静立于长案之侧,神情无波无澜。
她的冷静,与殿内一触即发的恐慌形成了鲜明对比,反而成了最无形的高墙,将那份恐惧暂时压制在了一个临界点。
“时辰到了。”她清冷的声音响起。
随着她的话音,小满与阿蛮一左一右,缓缓揭开了锦缎。
那幅色彩艳丽、笔触细腻的《百子图》再次暴露在众人眼前。
画中的婴孩们笑容可掬,嬉闹活泼,一派祥和。
然而,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那些笑容仿佛都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弧度。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来了……来了……”一名刘姓嫔妃忽然呼吸急促,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双眼圆睁,瞳孔涣散,“那个……那个黑衣婆子……她从画里走出来了!”
恐慌瞬间传染。
“我也看见了!她手里还拿着剪子!”
“救命!她朝我走过来了!”
“啊——!”
一声尖叫撕裂了殿内压抑的寂静。
刘嫔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状若疯癫地想要向外冲去。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快如闪电,瞬间横亘在她面前。
沈知微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前,手中那根冰凉的黄铜听诊器,不偏不倚地贴上了刘嫔剧烈起伏的胸口。
“娘娘,”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入刘嫔混乱的脑海,“听听。是你的心在喊救命,还是真的有鬼?”
“呜……”刘嫔浑身一颤,癫狂的动作戛然而止。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通过那根细长的导管,一阵阵“咚咚咚咚”的、快如擂鼓的心跳声,清晰无比地传进了刘嫔自己的耳朵里。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狂乱,恐惧,却又无比真实。
鬼魅没有声音,但她的心有。
“现在,闭上眼睛。”沈知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力,“告诉我,你看到的那个黑衣婆子,她穿着什么鞋?”
刘嫔眼皮剧烈颤动,在极致的恐惧中,她竟真的顺着这股力量去回想那幻象中的细节:“……是……是青布鞋……左脚的鞋面,缺了一块边……”
话音刚落,沈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
她微微抬起脚,露出一角精致的软底绣鞋。
“可我穿着绣鞋,站在这里。”
一句话,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幻象与现实,在这一刻产生了剧烈的、不可调和的撕裂。
刘嫔猛地睁开眼,视线从沈知微的绣鞋,再到她素白的医袍,最后落定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上。
哪里有什么黑衣婆子,眼前分明只有掌医司的沈医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浣衣局冯嬷嬷突然颤抖着站起身,指着画卷一角,声音里带着震惊与恍惚:“那……那张脸……我认得!那不是什么鬼婆,那是柳医婆!是二十年前辛未血案里的柳医婆!”
她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二十年前,我姐姐难产,血都快流干了,是柳医婆,是她不顾污秽,亲手为我姐姐正了胎位,才保住了我姐姐和外甥的命!”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宫女云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我也见过她!她不是鬼!她不是!在我被污蔑偷了主子首饰,要被活活被打死的前夜,是柳医婆悄悄给我送了药,还把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塞给我!她说……她说……”
云袖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沈知微手中的听诊器,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她说,‘若有一天,有人用这铜管听心,救人于水火,那便是我女儿归来了!’她说,让我把纸条交给她的女儿!”
轰然一声,沈知微脑中最后一道闸门被彻底冲开。
是母亲!
她们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催命的恶鬼,而是被刻意扭曲、污名化的,母亲的影像!
她的眼眶瞬间泛红,指尖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但声音依旧稳如磐石:“所以,你们怕的根本不是鬼。你们怕的是愧疚——愧于在二十年前她蒙冤受难时选择了沉默,愧于在流言四起时没能为她辩驳一句,愧于没能帮她!”
这番话像一把利刃,剖开了众人心中最隐秘的脓疮。
所谓闹鬼,不过是压抑了二十年的良知,被有心人利用,变成了攻心的利器。
“那个哥哥……那个哥哥一直在画我们!”角落里,一直安静观察的药童阿蛮突然指着殿外的廊柱尖声叫道。
众人惊惶回头,只见青年画师陆九龄正躲在廊柱之后,他脸色惨白,双眼赤红,手中紧握着一支紫毫笔,正对着殿内的情景在画纸上疯狂涂抹,口中还念念有词,神情癫狂。
沈知微目光一凛,一个箭步上前,不等他反应,便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画纸!
纸上赫然是殿内此刻的群像,每个人的面目都扭曲而惊恐,唯独正中的沈知微,被绘成了一个手持血淋淋剪刀、剖腹取婴的修罗恶鬼!
与那《百子图》中暗藏的杀机如出一辙!
她没有怒斥,只是将画纸举到他面前,轻声问了一句与此情此景毫不相干的话:“你姑母,叫什么名字?”
陆九龄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手中的画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沈知微的目光穿透了他癫狂的表象,直抵他内心最深的痛处:“她若活着,看到你继承了她的画技,是会希望你用这支笔去杀人,还是救人?”
“不……不是的……我……”陆九龄的防线彻底崩溃,他猛地抱住头,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双手疯狂地将那幅恶鬼图撕成了碎片。
他只是想为枉死的姑母讨个公道,却被仇恨蒙蔽,成了别人手中最锋利也最可悲的刀。
沈知微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面对殿内那些惊魂未定,却已然清醒过来的女人们。
“从今往后,我不禁止你们做梦,更不禁止你们想起故人。”她的声音传遍大殿,坚定而有力,“但我教你们醒来的方法——感到不适时,立刻用皂角洗手;将每日的症状、所见所闻,清晰地记录下来;每日早晚,测量体温;用这根铜管,去听你们自己,去听你们孩子的心跳声。”
她举起手中的听诊器,那黄铜在烛光下闪烁着理性的光辉。
“只要这些还在,就没有什么鬼神,没有什么画作,能夺走你们的孩子,更能夺走你们自己!”
窗外,天际已现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进偏殿,将满地狼藉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阵微风吹过,陆九龄撕碎的纸片随风扬起,飘飘洒洒,像一场为二十年前那桩冤案,迟来了二十年的雪。
这场精心策划的群体癔症,终于在黎明时分,宣告梦醒。
就在殿内气氛稍缓,众人心神甫定之际,一名内侍太监突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之色,尖锐的嗓音划破了殿内的宁静。
“娘娘!沈医官!不好了!宫门外……宫门外礼部急报!江南沈氏族老沈守义,手持百年族谱,正在都察院门口,擂鼓鸣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