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园的书房内,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静谧的窗棂上。白日里应对小秦氏种种手段的紧绷感尚未完全散去,夜晚的私密空间里,空气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顾廷烨并未像往常般立刻处理公务,他挥手屏退了左右,独自在窗前站立良久,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沉重。明兰安静地坐在一旁,并未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能感觉到,她的官人此刻心中有事,且此事,或许与她,与他们的现在,息息相关。
终于,顾廷烨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明兰,那双惯常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竟罕见地带着一丝挣扎与……愧悔。
“明兰,”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几分,“有件事,压在我心里许久。关于……余家大姑娘,嫣然。”
明兰心中微微一动。余嫣然,那个曾经与她一同在书塾读书,性情温婉柔顺得像一朵栀子花的姑娘。她后来远嫁云南,京中只零星有些传闻。她隐约知道,此事与顾廷烨有些关联,却从未深究。
顾廷烨走到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并未看她,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陷入了回忆。
“当年,我声名狼藉,被朱曼娘之事缠身,在京中几乎无人敢将女儿嫁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可我那时,仍存着一丝妄想。我觉得自己并非全然不堪,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理解我处境,能……容得下曼娘和昌哥儿的孩子。”
“我看中了余嫣然。她是阁老孙女,身份足够;性情温婉,名声极好;更重要的是,她亦是自幼失母,我想着她或许能明白几分我的不易,能……宽容些。”他顿了顿,语气艰涩,“我那时自私至极,只想着为自己寻一条出路,却未曾真正为她考量过。我甚至请父亲写了信,亲自登门求娶……”
明兰静静地听着,她能想象到当年那个桀骜却又带着一丝绝望的少年侯爷,是如何将余嫣然视为救命稻草。这份初衷,本就建立在不对等的基础上。
“后来……便是朱曼娘听闻风声,带着孩子直闯余府。”顾廷烨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压抑的怒意与痛楚,“她在余府门前哭闹,逼着嫣然喝她的‘妾室茶’……余阁老当场气得吐血,余老太太也病倒了……嫣然她,她那样一个柔顺的人,除了苍白地说一句‘我不会受你的茶’,又能如何?”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当日余府的混乱与不堪。“是我……是我识人不明,是我行事不周,才将她,将余家拖入那样的羞辱与风波之中。”
“事后,余家为了保全孙女名声,火速为她定下了云南段家的亲事。那段云海……年长她十余岁,腿有旧疾,无法入仕,远嫁云南,在当时看来,近乎是……下嫁。”他深吸一口气,“而我,直到后来才查清,从我与曼娘‘偶遇’,到她有孕,再到余府门前那一闹,全是她精心设计的局!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我娶妻安稳度日!”
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骨节泛白。“得知嫣然因我之故,落得远嫁他乡、前程尽改的下场,我……我惊出一身冷汗。我一面恨极了曼娘的歹毒,一面又……又隐隐庆幸。”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明兰,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复杂情绪:“我庆幸,庆幸最终没有真的将嫣然那样一朵温室里精心养大的花,折在我这摊污泥里。她那样纯善的性子,若真嫁了我,面对曼娘,面对侯府这些魑魅魍魉,她该如何自处?怕是……怕是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可这份庆幸,更让我觉得自己卑劣不堪。”他声音低沉,“我毁了她原本安稳顺遂的人生,却还要为自己的逃脱而庆幸……明兰,我对不起她。这份亏欠,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多年。”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明兰久久没有说话。她看着眼前这个向来强势、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卸下心防,露出内里的伤痕与脆弱。她心中并无寻常女子听闻夫君旧情时的酸涩,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平静与了然。
她轻轻开口,声音如清泉流淌,打破了沉寂:“侯爷,您可知,妾身听闻此事,心中是何感想?”
顾廷烨抬眼望她。
“妾身觉得,您当年的‘庆幸’,或许并非全然是错。”明兰目光清亮,语气平和,“您看清了曼娘的真面目,也看清了嫣然姐姐与您并非同路之人。您若真娶了她,以您当时的处境和心性,未必能护她周全,而她,也未必能理解您身后的血雨腥风。最终,或许真是两败俱伤,怨偶一对。”
她顿了顿,继续道:“远嫁云南,看似是下嫁,是坎坷。可焉知非福?段家是当地望族,远离京城是非,或许正适合嫣然姐姐那般性情。侯爷您后来在云南茶引上对段家多有照拂,虽是补偿,何尝不是一种成全?让她能在相对安稳的环境里,过她可能更适应的日子。”
“您愧疚,是因为您本性中仍有良善,不愿无辜之人因您受累。”明兰看着他,目光坦诚,“但这世上,阴差阳错,谁又能真正算无遗策?重要的是,您从未忘记这份亏欠,并试图弥补。比起那些利用完便抛之脑后、毫无负担之人,侯爷您,已算是有担当了。”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一杯温茶递到他手中,轻声道:“往事已矣,追悔无益。侯爷如今能对妾身坦诚此事,便是将妾身视为可并肩、可托付心事之人。这份信任,重于千金。至于嫣然姐姐……若他日有缘,或可堂堂正正予以关照,全了这份故人之谊,也就是了。”
顾廷烨握着那杯温热的茶,看着眼前女子沉静通透的眉眼,心中那块压抑多年的巨石,仿佛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轻轻挪开了一道缝隙。
他从未想过,这番深埋心底、自认卑劣的往事,竟能被人如此理解,甚至……开解。她看问题的角度,总是如此独特而清醒,直指核心。
他伸手,将明兰微凉的手握在掌心,力道有些重,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
“明兰……”他低唤一声,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得妻如此,是顾廷烨之幸。”
旧事如刀,剖开过往伤痕,却也因坦诚与理解,得以释怀,让两颗心,在风雨飘摇的侯府中,靠得更近了些。而关于余嫣然的那份愧疚,虽未完全消散,却也不再是横亘在心间的尖刺,而是化为了未来可能的一种更为坦荡的关照与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