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刚驶过跨江大桥，桥下一江秋水泛着冷光，杨娜突然攥着梁南惠的衣角抖了一下，声音里还带着没散尽的哭腔：“妈，我不想去外婆家。”
梁南惠正望着窗外发呆，听见这话转过头，见女儿眼眶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心尖儿又软又疼。她伸手替杨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触到女儿发烫的耳朵：“娜娜乖，外婆家有院子，院里种着你小时候爱吃的冬枣，去了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也不用受委屈了。”
这话刚说完，杨娜猛地往后缩了缩，像是被什么扎到似的。她梗着脖子摇头，眼泪又涌了上来，却梗着嗓子不肯掉：“我不去！外婆家在乡下，土路坑坑洼洼的，晚上还有蚊子！”她记着外婆家的样子——去年暑假梁南惠带她去过一次，土坯墙沾着泥，屋檐下挂着干辣椒，跟杨家别墅里的水晶灯、羊毛地毯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见是孩子闹脾气，没吭声，只是轻轻打了把方向盘，避开路边窜出来的猫。梁南惠按住杨娜的手，怕她乱动碰到肚子，耐着性子哄：“乡下清净，外婆会给你煮柴火锅的粥，比城里的香。咱们先去住阵子，等妈把事情理顺了……”
“我不！”杨娜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被宠坏的执拗，“我是杨家大小姐！我住惯了大房子，有保姆给我洗衣服，有司机送我上学，我不去乡下当野孩子！”她攥着身上那件皱了的红礼服裙，像是攥着最后一点体面，“爸肯定是一时糊涂，他明天就会来接我的，他不能不让我当杨家大小姐！”
梁南惠的心沉了沉，刚才在宴会上压下去的酸楚又翻了上来。她看着女儿发红的眼睛，那里面还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像根细刺扎得她心口发疼。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又轻又沉，带着点狠劲似的：“娜娜，你还不明白吗？”
杨娜别过脸，不肯看她。
“你爸不要你了。”梁南惠的声音抖了抖，却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他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认了杨婕，认了继盛继宗，唯独没提你。他从来就没承认过你是杨家的大小姐——以前是，现在也是。”
“不是的！”杨娜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是我爸！他从小就给我买公主裙，带我去游乐园，他怎么会不要我？是你骗我！你就是不想让我回杨家！”她越说越激动，手胡乱挥着，竟一把抓住了前排司机的胳膊，“师傅！你掉头！你送我回宴会！我要去找我爸！”
“哎！小姑娘别闹！”司机吓了一跳，被她拽得胳膊一歪，方向盘猛地往左边偏了过去。他下意识地猛打方向，脚下踩了刹车，轮胎在柏油路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车身瞬间失控，像片被风吹得打旋的叶子。
“小心！”梁南惠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就看见对面车道上一辆大卡车正迎面冲来，车灯亮得晃眼，像头张着嘴的巨兽。杨娜被惯性甩得往旁边倒，嘴里还带着哭腔喊“爸”。
梁南惠什么也没想，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过去。她大着肚子本就行动不便，却硬是用胳膊肘撑着座椅，将杨娜死死护在怀里。她把女儿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扣着女儿的后背，后背却朝着即将撞过来的方向。
“妈——”杨娜在她怀里吓傻了，只知道死死抓着她的衣服，指甲掐进她的肉里。
“砰——”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车窗玻璃瞬间碎成碴子，飞溅的碎片划破了梁南惠的脸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往前撞去，后背狠狠磕在座椅靠背上，肚子也被挤得生疼。她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咬着牙没松劲，胳膊反而收得更紧了——怀里的女儿还在发抖，她不能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刺耳的刹车声停了，周围只剩下杨娜的哭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气声。梁南惠浑身都疼，尤其是肚子，一阵阵坠着疼，像是有什么要掉下来似的。她勉强抬起头，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娜娜……你没事吧？”
杨娜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灰，看见她脸上的血，哭得更凶了：“妈！你流血了！妈！”
梁南惠笑了笑，想抬手替她擦眼泪，却发现胳膊沉得抬不起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衣服上没沾血，稍微松了口气。她望着怀里吓傻的女儿，心里又酸又软——刚才在宴会上，女儿还喊着要当杨家大小姐，可此刻在她怀里发抖的，不过是个需要人护着的孩子。
“不怕……”她轻轻拍着杨娜的背，声音越来越低，“妈在呢……”
意识模糊下去之前，她好像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还好像摸到了女儿温热的眼泪。她想，幸好护住了女儿，幸好……
宴会厅里的喧嚣还未散尽，水晶灯的光芒依旧亮得晃眼。杨国梁正被一群人围着敬酒，继盛和继宗站在他身侧，杨婕则在一旁安静地替他挡着酒，一派父慈子孝、阖家团圆的景象。他端着酒杯，听着旁人“杨总好福气”“儿女双全”的恭维话，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号码，杨国梁皱了皱眉，走到相对安静的露台接起电话，语气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喂？”
“喂！请问你是否是杨娜的家属？”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又带着严肃的男声，是警察的口吻。
“杨娜”两个字像根小刺，扎了杨国梁一下。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下意识地就想否认。方才宴会上的事还历历在目，他刚认回三个“正牌”孩子，若是这时候承认和杨娜的关系，被旁人听去，难免又要生出一堆闲话。况且，他心里隐隐有些发慌——杨娜和梁南惠方才那样离开，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警官，怎么了？”杨国梁避开了正面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眼底却藏着几分紧张，怕的是杨娜又给他惹了什么祸端，搅了他好不容易营造出的“圆满”局面。
“是这样的，跨江大桥那里发生了车祸。”警察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措辞，“情况不太好，两死一伤。”
“两死一伤？”杨国梁心里“咯噔”一下，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晃了晃，酒液溅出几滴在昂贵的西裤上，他却浑然未觉，“警官，这跟我……跟杨娜有什么关系？”
“伤者名字叫杨娜。”警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晰得不带一丝温度，“死者是梁南惠，还有出租车上的司机。”
“梁南惠……死了？”杨国梁愣住了，握着手机的手松了松，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他脑海里闪过梁南惠方才在宴会上那个决绝的背影，还有她大着肚子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却转瞬即逝。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更没有半分哀伤，反倒是一种莫名的轻松感悄然爬上心头。梁南惠死了，那个总缠着他、提醒他过去的女人，那个让他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的“麻烦”，终于彻底消失了。还有杨娜，虽然活着，却也伤着了，或许这场车祸能让她彻底明白，她跟杨家再无关系，以后也不会再来烦他了。
他甚至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来，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了。”杨国梁对着电话那头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会让人过去处理的。”
挂了电话，杨国梁转身回到宴会厅，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沉稳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接到死讯的人不是他。他走到杨婕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杨婕，替爸去一趟公安局。”
杨婕正端着一杯果汁，闻言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疑惑：“爸，怎么了？去公安局做什么？”
杨国梁避开了她的目光，含糊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随意：“你去了就知道了。替爸把事情解决好，爸这边还有客人，走不开。”他不想让人知道太多关于杨娜和梁南惠的事，更不想让这场“麻烦”影响到现在的氛围。
杨婕虽然心里满是疑问，但看着父亲不容置喙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将杯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好。”
她转身准备离开，杨国梁却又在她身后补充了一句：“处理干净点，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杨婕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父亲一眼，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终究还是没多问，只是应了声“知道了”，便快步走出了宴会厅。
杨国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端起桌上的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让他觉得格外畅快。
宴会厅里的音乐还在继续，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依旧，仿佛跨江大桥上那场惨烈的车祸，那两条逝去的生命，都与这里的一切毫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