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的机器刚歇下晌,车间门口突然炸开一阵吵嚷。
林仲秋正蹲在地上给新工人演示齿轮调试,听见门卫老李头扯着嗓子喊“不能进”,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她直起身,看见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正往车间里闯,黑框眼镜滑到鼻尖,手里举着张纸,活像揣着尚方宝剑。
“同志!我是县科委的周明,找赵小花!”男人嗓门洪亮,震得墙上的奖状都晃了晃。
林仲秋迎上去:“我就是赵小花,您找我?”
周明上下打量她,突然把手里的纸拍在旁边的布堆上:“有人举报你——改良织布机的技术是偷的,还是从……敌特资料里抄的!”
“啥?”林仲秋抓起纸,眼睛刚扫两行就冒了火。
上面写她“深夜溜进县图书馆,翻拍国外淘汰图纸”,连她“偷拆厂里旧机器研究”的细节都编得有鼻子有眼。
她捏着纸的手指关节泛白,纸边都被攥出了毛边,上次被诬陷“有发报机”的寒意突然窜上后背:“这上面写的‘技术来源’,连我改的齿轮型号都错了——我用的是3号细齿,这里写的5号,偷没偷,看机器就知道!”
周明推了推眼镜,从公文包掏出钢笔:“按规矩,我们需要看你的改良图纸、试验记录,还有工人的操作反馈。你方便现在提供吗?”他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如果资料齐全,我们可以在厂里先核实,不用跑科委。”
林仲秋刚点头,人群外突然挤进来个瘦小的身影,头发乱糟糟的,衣角还沾着泥——赵福宝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手里攥着个揉皱的窝头,看见林仲秋就直瞪眼睛。
后来才知道,她趁孤儿院中午放风,翻后墙跑了,一路饿着肚子打听“纺织厂那个改机器的赵小花”,走了俩钟头才摸到这儿。
“哼,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赵福宝把窝头往兜里一塞,挤到周明跟前,“她在村里就偷人参、偷稻子,现在肯定是偷了技术员的图纸!我亲眼看见她半夜在厂里转悠,鬼鬼祟祟的!”
张师傅提着饭盒刚从食堂回来,闻言把铝饭盒往案子上一磕:“你这丫头满嘴跑火车!小花改机器那阵,车间灯亮到后半夜,我们轮着班给她送热水,谁没瞧见?”她指着墙上的进度表,“这上面记着呢,哪天调了齿轮,哪天换了纱线,一笔一划都清楚!”
厂长也赶了过来,手里捏着个搪瓷缸:“小周同志,小赵的图纸我看过,上面有她改了七遍的痕迹,连铅笔印都能看出修改次数,这咋偷?”
周明看着进度表,又翻了翻林仲秋递来的图纸,眉头渐渐松开。
图纸边缘都磨卷了,上面用红笔标着“试验失败三次,因张力过紧”,还有几处沾着机油印——显然是天天揣在兜里琢磨的。
赵福宝见周明脸色缓和,急得跳脚:“你们别信她!她就是会装!上次在公社……”
“行了。”周明打断她,把举报信折起来塞进公文包,“图纸和记录能对上,下午我再找几个工人问问。赵同志,抱歉打扰了,查清后我们会发个澄清说明。”
他看了眼赵福宝,“至于这举报信的来源,我们也会核实。”
林仲秋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就见赵福宝突然冲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图纸,使劲往地上摔:“就是假的!都是假的!”
周明脸一沉,对门卫说:“这孩子看着面生,你们联系下她家里或者……所在单位,送回去吧。”
赵福宝被老李头拽着往外拖,嘴里还在喊:“赵小花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她那缕黑气沉沉的气运,像团脏水似的泼过来,却被林仲秋眼里的光挡了回去。
车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张师傅往林仲秋手里塞了块糖:“别往心里去,这种疯狗,咬不着人还惹一身腥。”
林仲秋剥开糖纸,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
她望着窗外,周明的自行车刚驶出大门,车后座上的公文包晃了晃——那封举报信,说不定就藏在里面。
是谁写的?除了赵福宝,还有谁想让她栽跟头?
她摸了摸口袋里磨得发亮的扳手,突然想起赵福宝刚才喊的“上次在公社”——难不成,这背后还有赵家人的影子?
夕阳把织布机的影子拉得老长,林仲秋拿起图纸,指尖在“第七次改良”的批注上顿了顿。
看来这平静日子,是真过不长了。
县科委的办公室墙上,“实事求是”四个红漆字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白。
林仲秋捏着衣角坐在木椅上,面前摊着改良织布机的图纸,纸边都磨卷了,上面还沾着几点洗不掉的机油。
对面的周干事推了推黑框眼镜,指尖在举报信上敲了敲:“林同志,你说传动齿轮转速比从1:3调到1:2.5,这数是拍脑袋想的,还是算出来的?”
林仲秋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齿轮:“周干事您看,我守着机器测了三天,记了五十组断线数据。原来1:3的时候,经线跑太快,纬线跟不上,就像俩人走路,一个迈大步一个小碎步,准摔跤。调到1:2.5那天,整整八个钟头没断线,张师傅还说‘这机器总算顺溜了’。”
她翻到图纸背面,“这儿还有我记的流水账,哪次调快了卡线,哪次调慢了出皱,连晚上做噩梦梦见齿轮转错了向,都画了个哭脸。”
另一个戴蓝布帽的干部突然开口,手里举着举报信:“这里说,你那‘自动断线报警装置’,跟三年前省纺织研究所的方案几乎一样。你咋解释?”
林仲秋心里咯噔一下,随即笑了:“同志,这装置的根儿,还是我在……老家琢磨的土法子。那会儿用织布机,线一断就得从头来,我就吊个竹片锤,线断了锤就掉,‘咚’地敲铜锣。现在不过是把竹片换成弹簧,铜锣换成电铃,原理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