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梁文君从昏沉中醒来,日头已近中天。她茫然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龙王雕像,面目狰狞,仿佛欲将人吞噬。她心头一紧,恍惚自问:“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么?”直到她试图移动身体,手肘不慎撞上冷硬的砖地,一阵清晰的痛楚传来,才将她彻底拽回现实——自己正置身于一座荒废的庙宇之中。
她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紧接着,江寒的身影猛地浮现于心。焦虑顷刻攫住她全部心神,她挣扎着便要起身。正在此时,门外光影一动,一位身形清瘦、颇有仙风道骨之姿的道长缓步而入。
梁文君抬眼望去,待看清来人面容,不禁惊唤出声:“司空道长?”
来人正是司空子。他行至梁文君身前,语气平和地招呼道:“梁姑娘,你醒了?”
梁文君无暇寒暄,急切追问:“道长,您可见到江寒了?”
“姑娘莫急,”司空子温声安抚,“江公子伤势虽重,尚在昏迷,但幸得你先前处理及时,性命已无大碍。”
听闻此言,梁文君心中巨石稍落,长舒一口气,当即又要强撑起身。奈何连番磨难早已耗尽了她的气力,身子一晃便软软倒下。司空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她:“姑娘此刻亦元气大损,需好生静养,切莫心急。”他扶她重新坐稳,随即从行囊中取出一块蒸饼递过,“先吃些东西,缓一缓精神。”
梁文君接过蒸饼,感激道:“多谢道长。屡次蒙您相救,此恩此德,文君不知何以为报。”说着,她便欲屈膝行礼拜谢。
司空子虚扶一把,止住了她的动作:“姑娘不必多礼。万物皆有缘法,你我数次相逢,亦是天命使然。今早有渔人在河边发现你们,贫道恰巧路过,便请他们相助,将你们移至这龙王庙中暂避。只是…”他语气微沉,“河岸附近另有一男一女,已不幸身故。那女子贫道曾有一面之缘,似是你的侍女;另一位男子,却是未曾见过。”
梁文君闻言,眸光骤然一黯,默默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指尖轻颤,低声喃语:“孙大哥……”
司空子见她神情悲戚,心知此事触及伤痛,便不再多问,只道:“贫道已将他们二人妥善安葬了。”
“多谢道长……”梁文君强忍泪水,哽咽道谢。
“姑娘且在此安心静养。江公子那边,贫道已外出寻了些草药为他煎服。性命虽已保住,但何时能转醒,尚需看他的造化。”司空子言罢,正要转身离去,梁文君又急切追问:
“道长,您在岸边……可曾见到何姑娘?”
司空子摇了摇头:“并未寻得何姑娘踪迹。”
见司空子欲要离开,梁文君再度恳求:“道长,我……我想去看看江寒。”
司空子回头,见她眼中盈满哀恳与不容动摇的坚决,终是轻叹一声:“罢了,你随我来吧。”
来到偏殿,浓重的草药味道充斥这房间,那气味苦涩而滞重,仿佛不仅弥漫在空气中,更沉沉压在她的心头。江寒躺在一个看着像床的木板上,一动不动,往日的神采与锋芒尽数褪去,只余下脆弱的静止。他胸口绑着厚厚的绷带,刺目的白布下隐约渗出的暗红,像一根尖锐的刺,时时扎着梁文君的双眼。司空子走到药罐前,专注地查看煎熬的情况,那细微的搅动声和药汁滚沸的咕嘟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令人心焦的节奏。
梁文君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江寒。她突然眼中含泪,视线迅速被水光模糊。那泪水并非骤然滚落,而是先蓄满了眼眶,将她眼前的世界和他昏迷的面容氤氲成一片摇晃而破碎的影。她缓慢地走到江寒身边,每一步都像踩在绵密的针毡上,既想急切地靠近,又恐惧于目睹他了无生气的模样。她半蹲下来,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他微蹙的眉间是否还锁着痛楚?他略微起伏的胸膛证明这个男人还活着,这微弱的气息仿佛是她此刻全部的支柱,可她多么希望那双眼睛能再次睁开,用温柔的眼神看她。此刻她离他这么近,近得能数清他眼睫的根数,可这无法回应、无法触及的距离,却让她感觉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那么的遥远,仿佛永远也抓不住。
“姑娘,药熬得差不多了,等会你可以给他在喂点,我先出去再弄些草药回来。”司空子的话将梁文君从无边的痛楚中短暂拉回。她点点头,喉间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回应都化作一个轻微的动作。
司空子离开后,沉重的寂静再度包裹了这方空间。梁文君伸出手指,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极其轻柔地抚过江寒的眉骨、鼻梁、以及因失血而干裂的嘴唇。她的触碰那般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指尖传来的体温让她心口阵阵绞痛,终于,蓄积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滚落,砸在他的衣襟上、绷带上。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他真正相守的时刻,或许是历经艰险后的相视一笑,或许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相拥。却从未想过,命运最终赐予他们的独处,竟是这般景象——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守在他身边,不用再回避,不用再隐藏,可以正大光明地用目光抚过他每一寸面容,可以倾泻所有积压的情感。然而,这份代价,却是看着他生命垂危,昏迷不醒,独自承受着可能失去他的巨大恐惧。得与失的巨大撕扯,期盼与绝望的残酷交织,让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随后的几日,司空子与梁文君便在这荒庙中悉心照料江寒。他虽仍未苏醒,但面色渐润,气息也一日比一日平稳。梁文君守在榻前,寸步不离,见他伤势稍缓,连日的忧惧才略略纾解,眉间终见一丝微光。
这日下午,天色转沉,细雨悄然而至,檐角渐起淅沥之声,如诉如泣。
连日在偏殿劳心费神的梁文君正伏于案头小憩,朦胧中,忽听得几声压抑而沙哑的咳嗽。她猛地惊醒——原是来自江寒。她一直握着他的手,此时更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节的微动。她急急起身靠近,只见他额间沁出细密冷汗,双眉紧锁,喉间哽咽,仿佛正陷于某种难以挣脱的梦魇。
“江寒……江寒……”她取出帕子,轻拭他额际汗珠,声音低颤,似怕惊扰他又盼他醒来。
似是被她的呼唤牵动,江寒眼皮轻颤,缓缓睁开。他目光涣散许久,才渐渐凝神,哑声问:“文君?……这是何处?”
梁文君见他终于转醒,一时泪如雨下,攥紧他的手哽咽道:“江寒……你、你总算醒了……”
江寒方欲再言,却觉胸口一阵灼痛,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身形不稳欲倾。
司空子闻声疾步走近,按住他肩头温声道:“切勿动气,江寒。你内伤未愈,若再裂了伤口,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司空子语带责备,却不掩关切。
江寒勉力缓过呼吸,低声道:“司空道长……”他神思渐清,前事纷纷浮现脑海,猛地想起什么,急看向梁文君:“文君,大家……可都安好?”
梁文君握着他的手一颤,泪落得更凶,哽咽难言:“孙大哥为护我们……已经死了。杏儿她也……”话音未尽,已成泣声。
江寒闻言,怔怔望向屋顶横梁,悲愤交加,哑声道:“是我无能……蓉儿也被人掳去……”话音未落,急火攻心,一口鲜血猛地呕出,人再次昏死过去。
梁文君见状,只觉心胆俱裂,整个人如坠冰窟。司空子迅速上前将江寒扶稳,一指搭于其腕间,凝神细察脉象,片刻后眉头稍舒,沉声道:“急火攻心,气血逆乱。他如今元气大损、五脏皆虚,再也经不起半分情绪激荡了。”
说罢轻轻揭开江寒的衣衫,见绷带上已渗出一片暗红,不由蹙眉叹息:“伤口迸裂,须得重新敷药。我这就去调配宁神止血之剂,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或可护住他一线心脉。”
他转头瞥见火堆将熄,又温声嘱咐:“此间阴湿,于他伤势不利。文君,你且看顾好火堆,莫让寒气侵体——多加些柴,务必让屋里暖和一些。”
梁文君含泪应下。虽心中仍如乱麻缠绕,可见司空子言语从容、举措有度,她也稍稍定下心神。她执起江寒冰凉的手,轻轻贴在自己温热的颊边,仿佛想以自身温度驱散他那片死寂的寒冷。她望着他苍白而昏迷的面容,心中默念:这一次,无论生死契阔,她绝不会再离开他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