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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声像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地在这座滨水小镇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南头新来的那个阮稳婆,徒手就把刘屠户家那两个卡住的娃给顺出来了!”

“福寿堂的马婆子都摆手说没辙,她竟真有这本事?”

“年纪轻轻,手段倒是老辣…”

诸如此类的窃语,阿阮偶尔在河边浣衣、在集市采买时,能捕捉到一两句。她只是低头,拉紧了些遮脸的粗布头巾,并不回应。刘屠户送来的谢礼很厚,米粮肉蔬足够她吃用一月有余,更重要的是,那之后,又陆续有几户家境寻常的人家,因听闻她收费公道、手法精准,夜里悄悄来叩过门。皆是寻常生产,无风无浪。

日子仿佛就要在这略显平淡的忙碌中滑过,直到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戌时已过,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河道里隐约传来水流声。阿阮刚整理好药箱,准备熄灯歇下,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某种固执韵律的叩门声响起。

不是求产者惯常的慌乱拍打,更像是指甲反复刮擦着老旧木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阿阮动作一顿,吹灯的手停在半空。她凝神细听,门外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她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压低嗓音问:“谁?”

门外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刮擦只是错觉。

正当阿阮蹙眉,准备不再理会时,门缝底下,猛地塞进两样东西——一个沉甸甸、触手冰凉坚硬的粗布钱袋,以及一张折叠得歪歪扭扭的纸条。

东西一塞进来,那刮擦声便停了,门外脚步声疾速远去,轻得如同鬼魅。

阿阮心头疑云大起。她拾起钱袋和纸条,借着从窗纸透进的微弱月光,勉强看清了纸条上的字迹。那字是用某种暗红色的东西匆匆写就,笔画扭曲,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城西乱葬岗旁破屋,戌时三刻,救我。”

戌时三刻?现在已是戌时了!从她这里赶到城西乱葬岗,几乎要穿过整个黑水镇!

她猛地翻过纸条背面,一个从未见过的、扭曲如蛇虫盘绕的符咒,刺入她的眼帘。那符咒同样是用暗红色之物画成,线条诡异,看久了竟觉头晕目眩,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乱葬岗?破屋?救?

每一个词都透着不祥。这绝非寻常的接生委托,更像是一个……陷阱。

阿阮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白璎所赠的那枚月华玉佩触手温润,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顺着指尖流淌,稍稍驱散了那符咒带来的阴寒,让她因这诡异邀约而加速的心跳平复了些许。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尖锐地警告她。这很可能是稳婆行会马三娘的伎俩,因她抢了风头而设局报复;也可能是更邪门的东西,比如……与那符咒相关的邪祟。她孤身一人,在此地根基未稳,贸然赴约,凶多吉少。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夜色浓稠如墨,远处城西方向,那片乱葬岗所在的山坡在黑暗中轮廓模糊,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寒风灌入,带着晚秋的萧瑟和远处河水特有的腥气。

就在这时,她怀中那本一直沉寂的《稳婆手札》,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不是暖意,而是一种……牵引感?仿佛书页深处,有什么东西被那纸条上的符咒,或者被乱葬岗方向的某种存在,隐隐触动了。

她想起离开柳河屯时立下的心志,想起白璎提及“守井人”时的凝重,想起自己走上这条路的初衷。

她接生的,不仅仅是孩子,更是命。是那些被世俗、被邪祟、被所谓“规矩”判定为“不该生”、“不能生”的命。

“人命关天,何分死活?”她白日里对那些质疑她接“脏活”的窃语可以置之不理,但此刻,这纸条上的“救我”二字,却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她心上。

若真是陷阱,她便踏破这陷阱。若真是求救……她不能因畏惧而让一条可能存在的生命,在她眼前消逝。

心意已决。

阿阮不再犹豫。她迅速转身,就着窗外微光,清点自己的药箱——银针、符纸、朱砂、艾绒、还有几样保命的草药。她将那张诡异的纸条和钱袋揣入怀中,想了想,又将稳婆剪从布包中取出,贴身藏于袖内。最后,她紧紧握了握胸前的月华玉佩,仿佛能从这信物中汲取一丝来自山野精怪的勇气与力量。

戌时三刻将至。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瘦削的身影无声地融入黑水镇浓重的夜色里,向着城西那片连野狗都不愿靠近的乱葬岗,决然行去。

镇上的石板路很快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越往西走,灯火越是稀疏,人声越是杳然。风变得更冷,裹挟着荒草腐烂和泥土腥湿的气味。远处,几声凄厉的鸦啼划破夜空,更添几分阴森。

乱葬岗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清晰。那是一片起伏的荒坡,歪歪扭扭的枯树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随处可见被野狗刨开的浅坑和散落的森白骨头。一些腐朽的棺木碎片半埋在土里,偶尔能看到几座残破的、连墓碑都已倒塌的荒坟。

月光偶尔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漏下,惨白地照亮这片死寂之地,反而更显诡谲。

阿阮按照纸条所示,沿着荒坡边缘搜寻。很快,她看到了一间几乎完全坍塌的土坯房,只剩下几堵残垣断壁,孤零零地立在乱葬岗的边缘,像是一座被遗忘的祭坛。

就是这里了。

她放缓脚步,凝神感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阴气与怨念,但似乎……并没有活人的气息?至少,没有明显的生机。

她握紧了袖中的剪刀,指尖扣住一枚冰凉的银针,小心翼翼地踏入破屋的残垣之内。

月光勉强照亮了屋内的景象。角落里,一堆干草上,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

“有人吗?”阿阮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断壁的呜咽声。

她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那是一个穿着破旧衣裙的妇人,面朝里蜷缩着,一动不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泥土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息。

阿阮的心猛地一沉。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气,轻轻搭上那妇人的颈侧。

触手一片冰冷、僵硬。

没有脉搏。

这妇人……早已气绝多时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阿阮的后脑。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正欲仔细查看,目光却猛地定格在妇人的腹部——

尽管妇人蜷缩着,但那腹部……竟诡异地、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不是呼吸带来的胸腔起伏,而是源自腹腔内部,一种独立于这具冰冷尸身的、微弱却真实的悸动!

阿阮的瞳孔骤然收缩。

尸身已冷,气息已绝,为何腹中仍有生机?!

这不是寻常的难产,这分明是……尸腹孕子!

那纸条,那符咒,引她前来,竟是为了接生一个……死人体内的胎儿!

夜风吹过乱葬岗,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破屋残垣内,阿阮看着那具冰冷女尸微微起伏的腹部,袖中的稳婆剪,握得更紧了。

阿阮的指尖停留在妇人冰冷僵硬的颈侧,那死寂的触感如同毒蛇,顺着指尖蜿蜒而上,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没有脉搏,没有温度,这确是一具早已魂归地府的尸身。

可……那腹部的起伏,虽微弱,却真实不虚。

她稳住微微发颤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那缕微弱的气并未收回,反而更加凝练,小心翼翼地沿着妇人的经脉向下探去,避开死气沉沉的脏腑,直指那仍在诡谲搏动的源头——胞宫。

气机感应之下,一幅更加清晰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来。妇人的三魂七魄早已离散,残存的不过是些许依附于尸身的残念与阴气。然而,在那本该随之寂灭的胞宫之内,一团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机,正被浓稠如墨的阴煞死气紧紧包裹、缠绕,如同风中之烛,顽强地闪烁着。

这胎儿,竟在依靠吞噬母体残留的尸气与周遭汇聚而来的阴煞维系着一线生机!这是何等逆悖常理,又是何等……悲哀与顽强。

阿阮收回手,指尖冰凉。她站起身,环顾这间破败的土屋。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墙角堆积的、不知属于何人的森森白骨。风声在这里变得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空气中除了腐土和尸骸特有的味道,更隐隐浮动着一丝极淡、却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与那纸条背面符咒的气息同出一源。

这是一个局。一个利用死者、利用未降世的生命布下的,极其恶毒而诡异的局。

目的何在?是为了炼制某种邪物?还是为了吸引她这样身负异术的稳婆前来,另有图谋?

袖中的稳婆剪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怀中的月华玉佩依旧温润,但此刻,这两样东西带来的安全感,在这片死地之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能一走了之吗?

趁着戌时三刻未到,趁着布局者或许还未现身,转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回到黑水镇那间暂时安全的小屋。这无疑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是……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冰冷的女尸,落在那微微起伏的腹部。

那团被死气包裹的微弱生机,在她先前的探查中,传递出的并非邪恶,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对“生”的渴望。它不懂什么是阴谋,什么是陷阱,它只是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她想起了柳河屯那个被污为“鬼胎”的男婴,若非她力排众议,那孩子早已被沉井。她想起了白璎,那只高洁的白狐,亦是因为她不顾人妖之别出手相助,才结下善缘。

“人命关天,何分死活?”

这句话,她说出口时带着对世俗规矩的嘲讽与反抗。但此刻,在这阴森诡谲的乱葬岗,面对这具孕有生机的死尸,这句话却有了更沉重、更残酷的分量。

这胎儿,算人吗?它生于死母之腹,靠阴煞之气维系,即便生下,又将是何等存在?是妖?是孽?还是……另一种不容于世的“生”?

救,可能万劫不复,正中幕后黑手下怀。

不救,便是眼睁睁看着这缕挣扎求存的生机,在她眼前彻底湮灭。

阿阮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腐臭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她混乱的头脑陡然清明。

她的道,是接引生命之道,是守护那些被天地、被规则、被命运所遗弃的“生”。若因畏惧未知、畏惧凶险便背弃此道,那她与那些固守陈规、见死不救之人,又有何异?

幕后黑手欲以此考验她,或者说,利用她?那便如其所愿!

她倒要看看,是谁,在操弄生死,视生命为草芥工具!

决心既定,阿阮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她不再耽搁,戌时三刻将至,必须尽快行动。

她先将那粗布钱袋踢到一边,这东西沾满不祥,碰都不想再碰。随后,她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平整的地面,从药箱中取出三炷颜色深沉的线香——安魂香。指尖一搓,香头无火自燃,散发出一种清冷、沉静、带着药草气息的烟雾。她将香插在女尸头前、双脚之前以及腹部正上方,形成一个简单的三角区域。烟雾袅袅升起,并不扩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缓缓缠绕向女尸,尤其是其腹部,试图暂时隔绝并净化那过于浓烈的阴煞死气,安抚那躁动不安的胎儿与母体残存的执念。

接着,她取出朱砂笔和几张特制的黄色符纸。笔走龙蛇,一道道古朴玄奥的符文在符纸上显现,带着微弱的灵光。她将其中三张符纸分别贴在女尸的额头、心口和丹田处,以此定住其体内残存的三魂气息,防止在接下来的过程中尸变或因外力干扰而彻底崩溃。另外几张,则被她挥手撒出,精准地贴在破屋的几个出入口和窗户残框上,布下一个简易的辟邪净域,虽不能完全阻挡强敌,但至少能预警并削弱一些阴邪之物的侵扰。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阿阮的额头已见细汗。此地阴气太重,施展这些手段消耗远比平时为大。她不敢停歇,目光凝重地落在女尸隆起的腹部。

最关键的一步,即将开始。

她再次蹲下身,右手虚按在女尸腹部上方,左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精纯的、源自她自身本源的生命气息。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探查。

“锁魂定魄,安胎引灵……”她口中念诵着古老的稳婆咒诀,声音低沉而肃穆,在这死寂的破屋中回荡。

随着咒语,她左手剑指猛地向下一刺——并非刺入肉体,而是点向那团被死气包裹的生机核心!同时,右手五指张开,一股柔和的牵引之力笼罩住女尸整个腹部,试图稳住那因感应到外来气息而微微躁动的胎儿。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震颤响起。女尸腹部那团原本被死气缠绕的生机,在阿阮精纯生机的刺激与咒语的引导下,猛地亮了一下!包裹它的浓稠死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波动起来,竟隐隐发出嘶嘶的、如同腐蚀般的声响,抗拒着这外来生机的介入。

阿阮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一分。那死气的反噬比她预想的还要猛烈,阴寒刺骨,带着强烈的怨念与腐朽意味,顺着她探出的气机反冲而来。

但她没有退缩。牙关紧咬,右手稳如磐石,维持着牵引之力,左手剑指则如同定海神针,牢牢锁定那团生机,将自身生机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渡送过去,如同在无边黑暗中,为那微弱的生命之火,添上第一根救命的柴薪。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拉锯过程。她既要保证自身不被阴煞死气侵蚀,又要精准控制渡入生机的量与速度,过多会撑爆那脆弱的胎儿,过少则无法助其对抗死气的侵蚀。同时,还要分神维持安魂香与符阵的效果。

时间一点点流逝。破屋外,风声似乎更紧了,鸦啼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弥漫开来。贴在门窗上的符纸,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响。

阿阮心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无论是这胎儿本身的状况,还是可能即将到来的危险,都催促着她必须尽快完成最关键的一步——剖腹取子!

她眼神一厉,一直藏在袖中的稳婆剪滑入手中。冰冷的剪刀在她掌心微微嗡鸣,刃口上那早已熄灭的幽蓝火纹,在此地浓重阴气的刺激下,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虽然依旧黯淡,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锋锐之气。

她左手继续维持生机渡送与稳定,右手紧握稳婆剪,目光如炬,锁定了女尸腹部那最适合下刀、能最大限度避开死气纠缠、护住胎儿的位置。

接下来,便是与死亡抢人,与未知博弈!

她调整呼吸,将全部精神凝聚于剪刀尖端。就在她准备落下这逆天一刀的刹那——

“呼——”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阴冷、更加狂暴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破屋门窗上贴着的符纸剧烈抖动,其中两张更是“噗”地一声,无火自燃,瞬间化为灰烬!

安魂香的烟雾被吹得七零八落。

几乎同时,女尸腹部那团被阿阮生机勉强护住的胎儿生机,猛地剧烈挣扎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外界的强烈刺激!

阿阮心头巨震,霍然抬头!

只见破屋残破的门口,不知何时,已被两道高大、模糊、笼罩在浓郁黑气中的身影堵住。它们没有具体的面容,只有黑袍在阴风中猎猎作响,手中拖着虚幻却散发着刺骨寒意的锁链。

冰冷、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深处,同时响起:

“阳寿已尽,尸身孕煞!此等孽胎,悖逆阴阳,当立时诛灭,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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