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娟微微点头,眼神里透露出几分思索。陈静话里的分量她自然懂,牵扯到资产过户这般大事,确实容不得半分草率。
“你说得在理,”她轻声应道,语气里裹着几分疲惫,“珍珠那边,确实还得再观察观察。”
陈静见她采纳了建议,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她太清楚,若真把资产过到珍珠名下,自己那份压在心底的愧疚,只会重得更喘不过气。
于是一到周末,陈静便动身去了古塘村。这一次,她不再刻意回避苏家人,径直朝着李建国家走去。
推开门的刹那,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
躺在床上的李建国气息微弱,早已没了往日的硬朗。
陈静从李建国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她才知晓他的难处:为了治病,家里积蓄早已耗尽,亲友们能借的都借遍了,可后续的康复费用,依旧是座山压得他们家喘不过气来。
李建国说着,眼中翻涌着无奈与绝望,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
陈静心口一阵刺痛,连忙上前安慰:“李大哥,钱的事你别愁,我一定尽我所能帮你渡过难关。”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轻响,苏念塘提着半箱没卖完的冰棒推门而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湿透,贴在泛红的脸颊上,黝黑的皮肤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看清屋里的人,她惊喜地睁大眼睛:“陈静阿姨!您怎么来了?”
陈静望着念塘晒得黝黑却依旧灿烂的笑脸,心里一阵酸。当年若不是自己从中作梗,这孩子本该是吴静名正言顺的女儿,何至于顶着烈日卖冰棒攒学费?强烈的负罪感猛地扼住喉咙,她仓促地别开了视线,不敢再直视念塘那纯粹的目光。
这时,李建国费力地喘了口气,望向陈静的眼神里,虚弱中却透着难掩的骄傲:“不过……我家念塘有出息了!她考上苏城大学了,通知书早就收到了!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现在总算熬出好前程了……”
陈静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漾开欣慰的笑,喃喃道:“真是太好了,等念塘到了省城,我总算有机会,弥补当年犯下的错了。”她连忙追问,“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到?”
苏念塘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回应:“下周一就开学啦,我打算提前两天过去,先熟悉熟悉环境。”
陈静知道了念塘的情况后,她没多停留,临走时悄悄在桌角压了五百块钱。等苏念塘发现那叠带着余温的钞票时,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村口的田埂上。手里攥着钱,苏念塘心里五味杂陈,暗暗想着,日后定要把钱还给陈静阿姨。随后,她便开始收拾行囊,洗得发白的衣物、翻旧的书籍都仔细叠好,还特意买了个崭新的笔记本,盼着能记下大学里的点点滴滴。
而陈静离开后,也一直惦记着念塘,盘算着等她到了学校,再找机会去看看她,能帮衬的地方,一定不会含糊。
几天后,便是苏念塘奔赴省城报到的日子。
一大早,古塘村的李建国家门口就热闹了起来。
村支书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早已等在她家门口——里面是崭新的笔记本、钢笔和一套精装词典,还有用红布裹着的两百块钱,那是村集体凑出来的心意,沾着泥土的温热,沉甸甸的。
“念塘啊,到了省城好好学!你是我们古塘村的骄傲!”村支书的声音洪亮,眼里满是欣慰与期盼。
苏念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胸前佩戴着一朵硕大的大红花,鲜艳的红绸子衬得她脸颊格外红润,双眸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光亮。
身旁的李建国,尽管身子依旧虚弱,脸上却漾着掩不住的自豪,眼神里满是不舍与期许。
他轻轻拍了拍念塘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坚定:“念塘,到了大学好好读书,遇上啥难处,就给家里写信。”
一旁的李老太早已红了眼眶,颤巍巍地拉起苏念塘的手,粗糙的掌心反复摩挲着她的手背,浑浊的老眼里滚出泪珠:“念塘啊,这一去省城路途遥远,天冷了记得加衣裳,别舍不得吃。奶奶给你缝的鞋垫,放在箱子最底下了……”说着,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油纸包,硬塞进苏念塘手里,“这是攒的鸡蛋钱,你拿着零花,可别委屈自己。”
苏念塘喉咙发紧,她紧紧抱住李老太,泪水夺眶而出:“奶奶,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等我安顿好,就回来看您。”
她把油纸包又塞回李老太手里,目光坚定而温暖,“奶奶,您年纪大了,这钱您留着买点好吃的,别总惦记我。我会用课余时间打零工的,您不用操心。”
站在身后的李水生和潘红霞也围了上来。李水生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地说道:“念塘,到了省城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写信回来,哥就算坐火车也得去给你出气!”
潘红霞笑着递上一个包裹,说道:“这是我给你打的毛线手套,冬天戴着暖和。还有李叔家的事你放心,我每天都会过来帮忙的。”
苏念塘接过包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她看向李水生和潘红霞,说道:“红霞,谢谢你。我去上学后,就要多麻烦你了。”
然后转身对李水生说道:“水生哥,可不许欺负红霞哦。”
这话一出,李水生黝黑的脸颊“腾”地泛起红晕,他慌忙低下头,避开苏念塘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袋带子,耳尖却悄悄红透了。再抬眼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羞赧,望着念塘的背影,那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刚刚萌芽的情愫。
这时,乡亲们簇拥着走来,让李水生原本就有些局促的身子更是不自觉地往人群后缩了缩,可那双眼睛还是忍不住透过人群的缝隙去追寻苏念塘的身影。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嘱着苏念塘,并将手里揣着煮熟的鸡蛋、晒干的花生,一股脑往苏念塘手里塞。
“咱古塘村飞出金凤凰咯!”
“念塘要给咱村争光啊!”此起彼伏的叮嘱声裹着锣鼓的节奏,在清晨的村庄里久久回荡。
一直躲在家中的苏老太,看到敲锣打鼓的队伍经过自家门口,立刻转身悄悄插上了门闩,仅留一道窄窄的门缝,偷偷向外张望。透过这道缝隙,她瞧见苏念塘被乡亲们簇拥在中间,胸前那朵大红花格外扎眼。直到队伍远去,她才猛地拉开门,探着身子朝村口望了又望,嘴里嘟囔着:“哼,瞧这扫把星得意的样子!不就是考上个大学吗?至于这么前呼后拥的?我家珍珠也在省城上学,将来肯定比她有出息!”
“苏老太,你这话亏心不亏心?”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王婶叉着腰站在院墙外,刚送完念塘回来就听见这话,气得脸都红了,“珍珠是你亲孙女,念塘就不是你看着长大的?当年要不是李建国收留,她哪有今天?你心肠咋就这么坏!”
苏老太被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梗着脖子反驳:“我……我这是实话实说!珍珠从小就聪明,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哪像念塘,说不定在城里混不下去,还得灰溜溜回来!”
“你这就是嫉妒!”王婶更气了,指着她的鼻子道,“人家念塘有志气,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以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你就等着瞧吧!”
堂屋里,苏建兵低着头闷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满脸都是愧疚。他心里清楚,自己没脸去送念塘——上次偷偷给她送钱,被苏老太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最后钱又拿了回来,这份难堪,让他实在迈不开脚步。
他突然想起念塘小时候,总是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喊他“二叔”,那双眼睛清澈得能映出人影。如今她出息了,要去城里上大学,他却连送一送的勇气都没有。
想到这儿,他狠狠吸了口烟,把烟蒂在鞋底上碾灭,起身朝屋外走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苏老太还在那儿不依不饶地嘟囔:“哼,考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挣到钱呢!”
苏建兵眉头一皱,回头瞪了苏老太一眼,低声道:“娘,您就少说两句吧,念塘那孩子不容易。”说完,便大步朝村口方向走去,心里想着,怎么也得去送送孩子,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苏念塘对着乡亲们,对着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毅然转身,坐上拖拉机踏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苏建兵看着拖拉机渐渐远去,他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辆承载着苏念塘梦想的拖拉机,直到它消失在视线尽头。
此时,苏老太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苏建兵身后,看着那早已没了拖拉机影子的方向,嘴里嘟囔着:“走了也好,省得在家里碍眼。”
苏建兵没有理会苏老太的话,转身默默地回了屋。
汽车抵达苏城时,日头已升到半空。
苏念塘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手中拎着一个旧布袋,站在苏城大学校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中满是新奇与忐忑。
她攥紧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浸湿的报到单,深吸一口气,跟着人流走进了校园。
刚走到报到点附近,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背着黑色双肩包的男生突然从人群中侧身挤出,怀里抱着的一摞新书“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苏念塘下意识伸手扶住最上面那本《高等数学》,抬头时,恰好对上一双带着歉意的明亮眼眸。
“抱歉抱歉!”男生连忙蹲下身捡书,胸前别着的新生报到牌露了出来。
他捡书的动作一顿,看清苏念塘的模样,惊讶地开口:“你是古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