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冬夜,湿冷仿佛能渗入骨髓,与北方的干冽截然不同。林晚星刚刚结束了与作坊老师傅们的晚间碰头会,敲定了最后一批春节前要赶制订单的一些细节,回到小小的办公室兼休息室。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模糊的光晕,映照着她略带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眸。
桌角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她拿起听筒,习惯性地用轻快的语调:“喂,您好,这里是星辰作坊。”
电话那头,却传来陆砚川低沉而略显凝重的嗓音,不同于往常的沉稳冷静,似乎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晚星,是我,陆砚川。”
“砚川?”林晚星感到有些意外,这个时间点他通常还在实验室或者正在处理公务,怎么会突然给她打电话?“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有点沉,是不是爷爷那边……”她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老爷子的病情始终是悬在家人们心头的一块巨石。
“爷爷的情况暂时稳定,没有危险,别担心。”陆砚川先安抚了林晚星一句,随即又顿了顿,似乎在仔细地斟酌着措辞,电话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嘶声,延长了这份不寻常的沉默。“晚星,现在有件事,我觉得我需要告诉你。今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他的语气让林晚星不自觉地将听筒握得更紧:“是谁?和我有关吗”
“一位姓林的女士,林淑媛。”陆砚川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她找到学校,自称是……自称是你的母亲。”
“……”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死寂。林晚星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得她耳膜生疼。母亲?这两个字像是一把生锈了二十多年的钥匙,猛地捅进她记忆深处那把早已被封死的锁里,带来一阵艰涩而尖锐的疼痛。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在她模糊童年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温柔却决绝背影的女人?那个被她藏在心底最角落、从不轻易触碰的名字?她怎么会突然出现?还找到了砚川?
“她……”林晚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她说什么?”
陆砚川将林淑媛所述的情况,尽可能客观、简洁地转达给了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小宝的重病,急需换肾的绝境,以及她走投无路之下,卑微的恳求。他没有加入任何个人情绪,只是陈述事实,包括林淑媛那份显而易见的羞愧与绝望。
林晚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电话线,越缠越紧,指节泛白。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母亲……原来离开后,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如今,那个孩子病了,需要她这个被抛弃的女儿去救。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涌上心头。她该恨吗?是的,那被抛弃的孤独童年,隐忍的泪水,都是真实的。她该同情吗?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无辜的,一条鲜活的生命正在消逝。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在她心中疯狂撕扯,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晚星,晚星…你还在听吗?”陆砚川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我已经告诉过她,这件事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无论你最后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你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更不需要因为任何人的请求而勉强为难自己。你自己的身体和意愿,才是第一位的。”
他的话像一块坚实的磐石,在她混乱的心潮中提供了一丝依靠。林晚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我知道了。砚川,谢谢你告诉我。我……我需要一点时间想想。”
“嗯,应该的。你可以好好想一下,但是千万不要逼自己。以后你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陆砚川没有过多追问,给予了她最大的尊重和空间。
挂了电话,林晚星独自坐在灯下,许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却照不亮她此刻纷乱的心绪。母亲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她生活的平静。
几天后,经过反复的挣扎与思考,林晚星最终还是同意了与林淑媛见面。地点定在了广州一家僻静的茶室包间。她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或许只是一个答案,一个解释了二十多年孤寂的理由。
当她推开包间门时,林淑媛已经在了。她局促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抓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身上还是那件藏蓝色的旧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满脸的憔悴和紧张。看到林晚星的瞬间,她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不敢上前,只是怯生生地、贪婪地看着女儿,仿佛想将她的模样深深刻进脑海里。
“晚……晚星……”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眼前这个苍老卑微的女人,依稀还能看到记忆中那点模糊的温柔轮廓,却又陌生得让人心酸。她沉默地点点头,走到对面坐下,动作略显僵硬。
茶香袅袅,却化解不开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尴尬。
林淑媛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她似乎积攒了二十多年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反复地、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晚星,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妈妈……我该死……”
林晚星握紧了茶杯,指尖感受到滚烫的温度,她垂下眼睫,声音低而平静:“过去的事,再说对不起也没有意义。您今天找我,是想说小宝弟弟的事情吗?关于配型……”
“不!不全是!”林淑媛猛地摇头,泪水飞溅,“我是想求你救小宝,我没办法了……但我今天来,更是想……想跟你忏悔……想把欠你的,都还给你……”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我偷走了你的人生……我不配求你任何事情……”
“偷走?”林晚星抬起眼,看向她。
林淑媛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颤抖着手,从那个旧布包的最底层,摸索了许久,终于掏出了一个用柔软丝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物件。那丝绸已经泛黄,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美。
她将那小包裹推到林晚星面前,手指因为激动和羞愧而剧烈颤抖着:“打开它……这是……这是原本属于陆家的东西……是我当年……被人利用,糊涂犯下的又一件错事……”
林晚星迟疑了一下,心中莫名升起一种预感。她伸出手,一层层揭开那柔软的丝绸。当最后一层掀开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静静地躺在泛黄丝绸上的,是半块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色泽莹白,雕刻着极其精美的云雷纹,断口处光滑却明显是碎裂所致。这纹样,这质地……她从未见过,却瞬间明白了它是什么——这定是那桩奶奶念叨过无数次、父亲林瀚文与陆老爷子为他们订下娃娃亲时,作为信物的那半块玉佩!属于陆家的那半块!
“这……这怎么会在您这里?”林晚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猛地抬头看向林淑媛,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困惑。按照奶奶的说法,这半块信物应该一直在陆家才对!
林淑媛痛哭失声,几乎要瘫软在地:“是我……是我拿走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晚星,我是被人逼的,被人骗了啊!”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另一段更加不堪回首的隐秘。
“那年……你爸爸林瀚文刚走不久,陆家……陆家好像也突然出了什么大事(注:此处可暗指陆砚川生母的变故),上下乱糟糟的……我本来就因为瀚文的死六神无主,又整天提心吊胆害怕那些威胁我们的人……就在那个时候,有个人……一个我当时觉得能说得上话、有身份的人……偷偷找到了我……”
林淑媛的脸上浮现出深刻的恐惧和悔恨,她似乎极力想说出那个名字,但又充满了忌惮,最终只是模糊地描述:“她……她跟我说,瀚文走了,我们母女没了依靠,陆家现在也情况复杂,那桩娃娃亲就算了吧,对两家都省心。她说……她说这信物留在陆家也是个麻烦,不如由我带走处理掉,也算彻底了断,免得将来徒生事端,反而让砚川那孩子将来怨恨你……她还暗示……暗示只要我拿走这玉佩,她可以私下给我一些帮助,让我能带着你躲开那些威胁……”
“我当时……我当时又怕又糊涂!我觉得她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急需一条出路……我……我就鬼迷心窍,信了她的话!趁乱偷偷拿走了这半块玉佩……可我拿了玉佩后,非但没等来她承诺的帮助,反而感觉那些威胁我的人逼得更紧了……我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再去找那个人,就带着这玉佩……仓皇地跑了……可我,我没能带走你……”她说到这里,悔恨得无以复加,几乎无法呼吸。
“我扔下了你,只带着这玉佩跑了……我后来慢慢才想明白,我可能被她利用了!她根本就没想真心帮我,她只是不想让这桩亲事成真,又不想自己动手留下痕迹,就骗我当了这个坏人!我偷走了信物,这亲事自然就黄了……我还傻乎乎地以为……我以为……”她哭得撕心裂肺,“这玉佩就像个诅咒,提醒着我做的所有错事!抛弃你,偷东西,被人当枪使……晚星,我不是人……我把陆家的东西还给你,求求你……想办法还给砚川那孩子……或者交给陆老爷子……替我……替我道个歉,赎点罪……”
林晚星呆呆地听着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真相,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原来如此!
原来母亲的离开,背后不仅有无名的威胁,还有来自陆家内部(?)的阴谋算计!
原来这半块玉佩,不是林家祖传,而是陆家保管的那一半信物!
原来它并非母亲为了“保护”而拿走,而是在威逼利诱和欺骗下,被人利用,成为了破坏婚约的工具!
那个幕后之人是谁?“有身份”、“能说得上话”、“她”……这几个关键词像锤子一样砸在林晚星的心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陆家那几个有地位的女眷,尤其是……但她不敢深想下去。
原来母亲不仅承受了丧夫之痛、被迫骨肉分离,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了深宅大院的内部倾轧,成为了他人手中的棋子,背负了偷窃的罪名长达二十多年!
这一刻,对母亲的怨恨几乎被巨大的震惊、怜悯和对幕后黑手的愤怒所取代。所有的线索似乎都串联得更加清晰,却也露出了更深、更危险的旋涡。
林淑媛抬起泪眼,眼中充满了卑微的乞求:“晚星……我知道,就算我是被骗的,我也错了……我不求你原谅……这玉,我还给你……小宝的事……求你……再考虑考虑……”
林晚星紧紧攥着那半块冰凉的玉佩,感觉它重逾千斤。这不再仅仅是一件信物,它更是两家人命运交错、阴谋与悲剧的见证。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了。半块玉佩,引出了更深沉的往事的冰山一角,也带来了一个更加艰难的现实抉择。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她”到底是谁?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而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她又该如何面对?
(第13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