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
河对岸,徐长年的婆姨刘翠兰,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缓过神来。
她怀里死死抱着吓丢了魂的小孙子。
孩子一声不吭,小脸埋在奶奶的怀里,身子还在不住地抖。
刘翠兰颤抖着,推开扶着她的徐长年,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咆哮的河边。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河这边还是河那边,全都钉在了她的身上。
“支书……”
刘翠兰的声音又哑又颤,几乎被震耳欲聋的河水声给吞了。
但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悲怆,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俺……俺当时摔了……”
她抬起手,指了指身后那片再也看不出屋子模样的废墟,浑浊的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俺当时抱着娃,就摔在那泥水里,想爬都爬不起来!”
她的话断断续续,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俺一抬头,就看见了……一面墙,黑色的墙!”
“全是泥巴和石头,就那么压了过来!”
“墙头顶上,还有一块磨盘那么大的青石头,翻着个儿地往下滚!”
说到这,她整个人都剧烈地哆嗦起来,那恐怖的景象,仿佛就像烙铁一样烙在了她眼睛里。
“俺当时脑子里啥都没了,就想着,完了,俺跟俺大孙子,要被拍成肉泥了……”
河这边,不少婆姨媳妇已经忍不住捂住了嘴,眼圈通红。
“就在那时候!”
刘翠兰的声音陡然拔高,“是幽灵!陈知青那条黑狗!”
“所有人都往前跑,就它!就它掉头往回冲!”
这一嗓子,像是一道旱天雷,在每个前进大队社员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懵了。
他们见过狗看家护院,见过狗上山打猎,可谁听过,有狗会迎着塌下来的大山往回冲?
“它一口咬住俺后心那件烂棉袄!”
刘翠兰哭得泣不成声,伸出哆嗦的手,指向自己背后那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灰黑棉絮的破洞。
“那股子力气大的呦!硬是把俺跟娃,在烂泥地里,活生生往旁边拖!”
她用手使劲比划了一下,“两米!就差那两米啊!”
她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瘫软下去,嚎啕大哭。
“俺和俺孙子的命,就是那狗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啊!”
哭声,在山谷里回荡。
河的两岸,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给震傻了。
逆着泥石流冲锋。
从巨石底下抢人。
这两件事,随便哪一件,都远远超出了他们对“狗”这种牲口的认知。
人群里,之前听过孙二狗吹嘘“狗顶千斤”还嗤之鼻的几个社员,此刻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孙二狗站在人群里,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脸上是与有荣焉的复杂神情。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旁边一个曾嘲笑过他的愣小子,故意大声地嘟囔了一句:“瞧见没?俺可没吹牛!陈放哥的狗,那叫神犬!”
那小子脸一红,脑袋差点埋进裤裆里。
王长贵狠狠地吸了一口旱烟,又缓缓吐出,烟雾瞬间被风吹散。
他眼神锐利地扫了孙二狗一眼,后者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都他娘的跟死了爹娘一样杵在这儿干啥!”
王长贵猛地将烟锅子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一声暴喝打破了死寂。
“民兵队的!拿绳子!王大山,带人砍树!”
“搭桥!先把人给老子接过来!”
一声令下,社员们如梦初醒,乱糟糟地行动起来。
民兵队长刘三汉吼着嗓子,指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从库房里抬来了一盘最粗的麻绳。
一队队长王大山则拎着斧子,带着人冲向旁边的小树林,“咔嚓咔嚓”地砍起了结实的桦木。
“刘大膀子!你劲儿大!你来扔!”王长贵亲自点将。
一个叫刘大膀子的壮汉,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抓起系着石头的绳头,在头顶抡了七八圈。
“走你!”
“呼——”
绳索带着风声,划过十几米宽的河面,却在离对岸还有一两米的地方“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他娘的!没吃饭啊!”王长贵吼了一嗓子。
刘大膀子脸涨得通红,嘿咻嘿咻地把绳子拉回来,卯足了劲儿又是一轮。
这一次,绳头总算带着所有人的期盼,精准地落在了徐长年脚边。
“老徐!拴结实了!”王长贵在对岸大喊。
徐长年赶忙捡起绳子,和赵老四、王五几个人合力,将绳子在一块半人高的巨大岩石上,死死缠了十几圈,又打上了好几个死结。
很快,一根主绳被拉得笔直,紧绷在咆哮的河水上空。
但光是一根绳子,晃晃悠悠,看着就让人腿肚子转筋。
“不够!再来两根!一根踩脚,一根扶手!”
社员们又扔过去两根绳子,用细绳将砍来的木板,一块块固定在最底下的主绳上,形成了一个极其简陋,在风中摇摇欲坠的临时索桥。
“行了!”
王长贵看着那座几乎称不上是“桥”的桥,果断下令,“让婆姨和娃先过!一个一个来!别慌!”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刘翠兰身上。
她擦干眼泪,用布条将已经昏睡过去的小孙子死死绑在自己背上,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走上了那座摇晃的索桥。
“嫂子!抓稳了!”
“别往下看!就瞅着对岸!”
河这边的社员们,一个个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声给她鼓劲。
刘翠兰死死抓着两边的扶手绳,脚踩在湿滑的木板上,一步一步,挪得无比艰难。
脚下,是能吞噬一切的滚滚浊流。
十几米的距离,漫长得像是一辈子。
终于,她的手被岸边伸过来的几只大手给抓住了。
当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时,刘翠兰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被几个婆姨七手八脚地扶住。
她安全了。
全村人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