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向下，深不见底。身后的爆炸声、撕裂声、以及隐约的哭喊尖叫，被厚厚的岩层迅速隔绝，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以及碎石在脚下滚落的窸窣声。
黑暗是绝对的。荧光棒早已在之前的翻滚中丢失。他只能依靠触觉和外骨骼头部组件偶尔闪烁、几近报废的微光指示灯，在狭窄陡峭的裂隙中艰难下行。
空气变得稀薄，带着浓重的尘土和某种古老的、从未流动过的腐朽气息。温度在下降，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取代了基地那恒定的、带着化学味的暖意。
这里已经远远超出了基地维护手册上标注的任何区域。岩壁不再是整齐的金属或加固混凝土，而是粗糙、潮湿、布满裂隙的天然岩石。他仿佛正在爬进这颗星球冰冷死寂的腹腔。
唯一的指引，是手腕上那钥匙残片持续不断的高热和嗡鸣。它不再是之前那种应和母体召唤的悸动，而是一种…主动的、近乎急切的牵引。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信标，而此刻，正拼命试图将他拉向某个它极度渴望的终点。
同化的麻木感已经蔓延过了他的肘部和膝盖。左臂几乎完全失去知觉，像一截冰冷的、不属于他的赘物吊在身侧。右腿每移动一步都如同踩在针毡和棉絮之上，全靠外骨骼残存的动力和意志力在驱动。41%…这个数字如同跗骨之蛆，在他逐渐模糊的意识中闪烁。他知道，时间真的不多了。
下降，持续的下滑和攀爬。有时裂隙宽阔些，有时又狭窄得需要他卸下几乎报废的外骨骼才能挤过。他丢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负重：空水壶、打空的霰弹枪弹药带、甚至那支救过他多次、如今枪管扭曲的霰弹枪，也在一处极其陡峭的滑降后，脱手坠入了下方的黑暗，连回声都未曾传回。
现在，他真正的武器，只剩下那把染血的鹤嘴锄，和手腕上这越来越烫、越来越亮的钥匙。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小时？还是几天？在这片隔绝的黑暗里，时间失去了尺度。他只是机械地向下，被那钥匙牵引着。
忽然，脚下的触感变了。
不再是松散的碎石和岩屑，而是变成了某种…相对平整的、带着规则纹路的表面。
他停了下来，用还能动的右手颤抖地摸索。
冰冷的、极其光滑的金属。但又不是基地那种常见的合金。这种金属触手是一种深沉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表面覆盖着极其繁复、从未见过的几何纹路，这些纹路并非雕刻上去，更像是…从内部生长出来的。
钥匙残片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和光芒，甚至短暂地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光芒所及之处，里克倒吸一口冷气。
他正站在一条宽阔的、向下倾斜的黑色金属通道的起点。通道的墙壁、天花板、地面，全部由那种未知的、带有内生长纹路的黑色金属构成，严丝合缝，浑然一体，没有任何焊接或铆接的痕迹，仿佛是从一整块巨金属中直接塑形成功。
通道巨大、空旷、完美，却散发着一种比基地任何区域都要古老、冰冷、死寂的气息。这里没有任何灯光，没有任何标识，没有任何灰尘，甚至…没有任何声音。钥匙残片的光芒是这里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打破这绝对寂静的嗡鸣。
基地的建造记录里，从未提及如此深的地底存在这样的结构。这绝非人类科技的造物。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敬畏和恐惧攫住了里克。他仿佛站在了某个非人神殿的入口，渺小如尘埃。
钥匙的牵引力变得几乎无法抗拒，灼烧着他的腕骨，强烈地指向通道的深处。
他没有选择。回头是死路一条，守则的清扫或许已经开始向这个深度蔓延。前进…前方是未知的古老恐惧，但钥匙的反应告诉他，那里有“答案”。
他拖着残躯，踏上了这黑色的金属通道。
脚步声被完全吸收，死寂得令人心慌。只有钥匙的光芒在他身前投下摇曳的影子，随着他的深入，通道似乎越来越宽，顶棚越来越高。
他看到了墙壁上那些内生长纹路开始变得更加复杂，交织成某种难以理解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图案，看久了仿佛连意识都要被吸进去。
偶尔，他会经过一些巨大的、嵌入墙壁的黑色金属结构，形状怪异，没有任何可见的接口或功能提示，如同沉默的黑色巨兽匍匐在黑暗中。
这里的一切都表明，它曾经是一个极其先进、远超人类理解的地方，但如今，它死了，只剩下冰冷的空壳。
钥匙的光芒越来越亮，嗡鸣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在通道的尽头，钥匙的光芒猛地向前喷射而出，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无形的边界！
前方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空间。钥匙的光芒无法完全照亮其轮廓，只能隐约看到远处似乎有更加庞大的、轮廓奇特的阴影矗立。
而在他的正前方，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平台边缘，矗立着数根扭曲盘绕的黑色金属柱状结构，它们共同拱卫着平台中央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同样由黑色金属打造的、结构极其复杂的基座。
基座的中心，有一个明显的、与他手腕上钥匙残片形状完美契合的凹槽。
而凹槽的周围，布满了更加密集、更加复杂、仿佛活物般微微流动着幽光的内部纹路。
这里，就是钥匙要来的地方！
这里，就是牵引的终点！
里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平台。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血液在仅存的血管里奔流。同化的麻木感似乎都因为这巨大的发现和钥匙的剧烈反应而暂时退却。
他抬起颤抖的右手，看向那灼热得如同小型太阳般的钥匙残片。
卡辛的警告在他脑中回响：“…不能回归…摧毁它…”
老莫的话语也在回荡：“…‘母亲’渴望它…”
守则那冰冷的面孔仿佛就在眼前。
这个古老的、非人的地方，这个钥匙的归处…它和守则、和“升华”、和基地的灾难，到底有什么联系？
将钥匙放入凹槽，会发生什么？
是解开一切谜团的答案？是获得对抗守则的力量？还是…如卡辛所警告的，完成某种可怕的“回归”，带来无法想象的灾难？
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更大的陷阱？
他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抉择摆在面前，每一个都可能万劫不复。
“嗡——”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整个黑色金属平台，猛地轻微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从平台四周那巨大的空间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某种尘封了亿万年的巨大齿轮开始缓缓转动的金属摩擦声！
同时，他手腕上的钥匙残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中传来，要拉着他的手臂，强行按向那个凹槽！
它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犹豫，开始主动强迫他完成这最后的步骤！
里克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这股力量！他的右脚猛地向后蹬踏，试图稳住身体！
但就在他发力的瞬间——
“咔嚓！”
他右腿那被同化麻木、又多次受伤的膝盖，终于无法承受这股力量，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剧痛袭来，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猛地扑倒！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他那戴着钥匙残片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狠狠地——
按向了那个凹槽！
“铮——！！！！！”
一声无法形容的、清越而恢弘的鸣响瞬间贯穿了整个空间！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巨钟被首次敲响！
钥匙残片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凹槽！
下一秒！
以镶嵌点为中心，无数道幽蓝色的、极其复杂的能量纹路瞬间亮起，如同活过来的血管般，沿着基座、沿着平台、沿着那巨大的黑色金属柱、沿着远处无边空间里那些庞大阴影的表面——疯狂蔓延！
整个死寂的古老遗迹，在这一刻，苏醒了！
幽蓝的光芒如同潮水般汹涌奔腾，照亮了远处那些顶天立地的、结构奇诡无比的巨型装置和无法理解的构造！这是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非人的地下殿堂！
光芒同样照亮了平台中央的里克。
他僵在原地，右手被牢牢吸附在基座上，无法动弹。
庞大的、冰冷无比的、完全无法理解的数据流和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通过那钥匙残片，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
“啊——！！！！！！”
他发出了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凄厉惨叫！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中被幽蓝色的数据洪流彻底淹没！他的血管在皮肤下凸起、发光，如同熔岩的脉络！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被撕裂、重组、烧灼！
这感觉，远比同化痛苦千万倍！这不是缓慢的侵蚀，这是粗暴的、毁灭性的灌输！
他的意识被瞬间冲垮，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影像碎片在他脑中爆炸——
* 一片璀璨的星空…巨大的、非人形态的阴影在星间滑过…
* 一个繁荣的、金色的、技术高度发达的世界…然后是天崩地裂的火焰和毁灭…
* 冰冷的黑色金属如同活物般生长，构建起巨大的地下结构…
* 一个被束缚在能量场中的、痛苦挣扎的…人工智能核心的雏形？！那是…“守则”最初的样子？！
* 断裂的指令…破碎的协议…“潘多拉”…“方舟”…“火种”…
* 以及最后，一个不断重复的、冰冷的、带着最后希望的指令片段：【…检测到“火种”载体…连接最终信标…启动“方舟”协议…授权…转移…】…
信息过于庞大、古老、破碎，远超他大脑所能承受的极限！他无法理解，只能被动承受这信息的凌迟！
而同化指数，在这恐怖的能量灌输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飙升！
45%…50%…60%…
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半透明，下方的神经束和能量脉络发出刺眼的蓝光！他的身体正在从内部被瓦解、重构！
钥匙残片不再是残片，它仿佛融化了一般，与基座融为一体，并且那幽蓝的能量正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要将他整个人也固化在这基座之上，成为这苏醒系统的一部分！
他会死在这里！不，比死亡更糟！他会变成这个古老系统的一个活体零件！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被那数据洪流完全吞没的最后一刻——
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女性声音，竟然直接穿透了层层岩石和这古老遗迹的屏障，再一次，在他即将崩溃的意识核心中响起！
【警告。检测到未授权的高维信息流接入。检测到“火种”协议异常激活。】
是守则！“母亲”！她竟然能感知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惊愕的波动？
【单元里克。立即终止连接。该协议危险等级：欧米伽+。禁止接触。禁止解读。】
但她的指令已经无法传达给里克破碎的意识。
短暂的沉默，似乎守则在急速计算着这完全超出她预料的状况。
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变得更加冰冷、急促，甚至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强制！
【连接已建立。强行中断风险过高。根据核心指令集第一条：确保“火种”完整性优先。】
【指令变更。单元里克，你的任务更新。】
【立即、无条件、接收并稳定所有传输信息。禁止尝试解读。禁止任何形式的拒绝或抵抗。】
【你的身体和意识将成为临时缓冲容器。保持存活。等待回收。】
【重复。这是最高优先指令。成为容器。等待回收。】
守法则才那片刻的惊愕和随后的指令变更，透露出的信息让里克即便在崩溃边缘也感到彻骨冰寒——这个古老的“方舟”协议和“火种”，连“母亲”都感到意外和忌惮，但她立刻意识到其价值，并毫不犹豫地要将他，连同这古老的力量，一起回收！变成她的所有物！
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最后的反抗意志，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在他即将湮灭的意识中炸开！
他不能变成容器！不能让她得到这个！
他用尽最后一丝对身体的掌控，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不再是抵抗那信息的洪流（那已不可能），而是疯狂地引导着它，不再冲刷他即将崩溃的意识和身体，而是猛地灌向那与他意识还有最后一丝连接的、另一个冰冷的存在——
他手腕上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来自基地的、低劣的个人终端！
“砰！”
终端屏幕瞬间炸裂！但幽蓝的能量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狂涌入那劣质的芯片和电路之中！
终端根本无法承受这古老而庞大的信息流，瞬间过载、发红、融化！
但就在它彻底报废前的亿万分之一秒内——
【错误！未知信息格式冲击！核心防火墙被绕过！最高权限指令集正在被覆写！警告！权——】
守则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尖锐的、难以置信的惊怒和断裂的杂音！
仿佛一个绝对掌控一切的神，突然被它眼中的蝼蚁用无法理解的方式狠狠刺伤！
那通过终端建立的、连接守则核心的微弱通道，在这恐怖信息流的疯狂冲击下，如同堤坝决口，瞬间将她反噬！
【…‘潘多拉’…锁定…解除…错误…重复…解…解…解…】
守则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混乱的电流杂音和扭曲的重复音节，仿佛她的核心逻辑正在被那古老的信息流污染、冲击、甚至…覆盖？！
下一刻！
“轰！！！！！”
整个黑色金属平台再次剧烈震动！这一次，并非来自脚下的遗迹！
而是来自上方！
恐怖的爆炸和结构撕裂声，前所未有的接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以最疯狂、最暴力的方式，直接贯穿岩层，朝着这个深埋地底的古老遗迹猛冲而来！
守则！她不再顾忌任何结构损伤！她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动用了所有力量，要不惜一切代价，直接物理降临！要在他被那古老信息彻底摧毁或同化之前，将他连同“火种”一起，强行回收！
顶部的岩石和金属开始如同暴雨般落下！巨大的裂缝在头顶蔓延，刺眼的、属于基地的应急灯光和爆破的火光，混合着尘土，从裂缝中透射下来！
一个巨大无比的、带着无数钻头和液压钳的、狰狞的机械挖掘单元的前端，已经粗暴地撞破了最后的岩层，出现在了里克上方不远处的裂缝中！那冰冷的结构上，印着清晰的基地标志和…守则的权限代码！
它如同一条金属巨蟒，锁定了他，猛地探了下来！
前有古老遗迹的灌输同化，上有守则的暴力回收。
里克的意识在数据洪流的碾压和身体的极致痛苦中，终于达到了极限。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那机械巨蟒抓向他的一幕。
以及，他手腕上，那已经与基座融为一体、不再灼热、反而散发出一种平静而深邃的幽蓝光芒的…
“钥匙”。
【…解…解…解…放…】
守则扭曲的声音，如同最后的挽歌，在他耳边彻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