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水,静默无声地流淌。转眼间,当年那个需要虞怀瑾扶着才能勉强站起的暴躁王爷,如今鬓边也已悄然染上了霜色。虞怀瑾的眼角,也刻上了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赠予的,与欢笑有关的印记。
孩子们早已各自成家立业,在广阔的天地间翱翔。孙辈们也一天天长大,有了自己的小世界。偌大的战王府,平日里虽不乏儿孙前来请安的热闹,但更多的时候,是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墨骁珩与虞怀瑾两人,相伴着每一个晨昏。
这日午后,墨骁珩处理完兵部送来的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回到主院,见虞怀瑾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天光,仔细地缝补着他一件旧袍衫的袖口。那袍子还是几年前做的,他穿惯了,觉得舒适,舍不得扔。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花白的发髻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手指依旧灵巧,穿针引线,动作不疾不徐。
墨骁珩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幕,平凡至极,却让他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满足。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瘫痪在床,脾气坏到极点,摔碎了药碗,划破了床帐,是她,在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时候,默默地将一切收拾干净,然后坐在他床边,就着烛光,一针一线地,将他撕坏的里衣细细缝好。
那时,他只觉得这女人虚伪又碍眼。如今回想,那跳跃的烛光下她沉静的眉眼,竟是他绝望深渊里,第一缕不曾放弃他的微光。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虞怀瑾感觉到身边的动静,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回来了?事情都处理完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嗯,没什么要紧事。”墨骁珩应着,目光落在她正在缝补的袖口上,“一件旧衣裳,让下人做便是,何必自己动手,仔细伤了眼睛。”
“不妨事,这点光亮足够了。”虞怀瑾打上最后一个结,低头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然后将袍子抖开,仔细看了看,“下人们手脚重,补得不够细致。你穿着,我怕磨着你的手腕。”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拉过他的手臂,将补好的袖口套上去,抚平那里的布料,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
那轻微的触感,带着她指尖的温度,让墨骁珩的心像是被羽毛最柔软的部分扫过,泛起一阵绵密的悸动。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那双已不再光滑细腻,甚至带着些微操劳痕迹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宽厚粗糙的掌心里。
虞怀瑾微微一愣,抬眼看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她手背上那些细小的、代表岁月流逝的褶皱和淡淡的斑点。
“怎么了?”虞怀瑾轻声问,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
墨骁珩沉默了片刻,抬眼望向窗外庭院里那棵他们一起种下的石榴树,如今已是亭亭如盖。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怀瑾,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我们说过,要一起去东海看石头,看海上星空?”
虞怀瑾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盛开的秋菊:“怎么不记得?你说了好几次,孩子们总有事绊着,后来……后来我们自己也好像忘了。”
不是忘了,是沉浸在日复一日的安稳幸福里,觉得去哪里都不再重要,只要身边是彼此就好。
“我们去吧。”墨骁珩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少年人般的冲动和认真,“就我们两个,现在就去。马车我已经让人备好了,轻车简从,就像我们第一次出游那样。”
虞怀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有些愕然,随即失笑:“都这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搞什么说走就走?也不怕孩子们担心。”
“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墨骁珩不以为然,“我们身体硬朗得很!再说,这辈子为他们操心了那么久,临老了,还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他眼神里的坚持和期待,让虞怀瑾心软了。她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眼角的纹路,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边关老部下的村子里,兴致勃勃跟老嬷嬷学绾发的男人。
“好。”她终于点头,笑容里带着纵容和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憧憬,“那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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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开,王府里果然炸开了锅。
墨云辰急匆匆从户部赶回来:“父亲,母亲,东海路远,舟车劳顿,二老年事已高,岂能如此冒险?若真想看海,京郊也有不错的景致……”
墨云锋人虽在边关,加急的信件却快马加鞭送了回来,字里行间满是担忧,表示可以派一队亲兵沿途护送。
墨云柔更是直接抱来了一堆账本和样品:“母亲,东海那边新开的几家铺子正需要您去拿主意呢!还有这些海商新送的珍珠珊瑚,您不先看看?再说,海上风大,您之前风寒才好利索……”
连已经出嫁、如今已是镇国公府当家主母的墨玉琳也闻讯赶回,拉着虞怀瑾的手:“嫂子,哥哥胡闹,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这要是路上有个头疼脑热,可怎么是好?”
面对儿女们七嘴八舌的劝阻和担忧,墨骁珩把脸一板,拿出了当年战王的威严:
“怎么?你们是觉得我老了,不中用了,连带你母亲出趟远门都做不到了?”他目光扫过几个孩子,“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你们母亲的身子,我比你们更上心!此事已定,不必再议!”
虞怀瑾也温声安抚:“放心吧,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父亲啊,这是憋了太久了,就让他任性这一回。”
孩子们见父母心意已决,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忧心忡忡地开始张罗,恨不得将整个王府库房都给他们装上。
最终,老两口还是如同多年前第一次携手出游时那样,只带了几名稳妥的护卫和仆从,驾着一辆看似普通、内里却布置得极其舒适温暖的马车,在儿女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再次驶离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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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轱辘,碾过官道,一路向东。
越靠近东海,空气越发湿润,带着咸腥的海风气息。当他们终于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望见那无边无际、蔚蓝壮阔的大海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墨骁珩和虞怀瑾,也被这大自然的磅礴深深震撼。
海天一色,波涛汹涌,撞击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白色的海鸟在天际翱翔,发出清亮的鸣叫。
“这就是……大海。”虞怀瑾望着眼前仿佛没有尽头的蓝色,喃喃道。风吹起了她的白发和衣袂,她的眼神亮得惊人。
墨骁珩站在她身侧,为她挡住了一些猛烈的海风,握紧了她的手:“嗯,我们来了。”
他们在海边的小渔村住了下来。白日里,他陪着她沿着沙滩漫步,捡拾那些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圆润、色彩斑斓的石头,果真如那本杂记所说,浸了海水后,在阳光下晶莹如玉。她像个孩子般,为找到一颗特别漂亮的石头而欣喜不已。
傍晚,他们坐在渔家小院的屋檐下,听着潮起潮落的声音,看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夜里,海上升起明月,清辉洒满万顷碧波,碎银一般荡漾。墨骁珩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艘结实的小渔船,带着虞怀瑾,让经验丰富的老渔夫掌舵,缓缓驶离了岸边。
远离了陆地的灯火,夜空变得格外深邃干净。漫天繁星,如同无数颗璀璨的钻石,镶嵌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银河横跨天际,壮丽得令人窒息。
虞怀瑾仰着头,看得痴了。“真美……”她轻声叹息,“比想象中还要美。”
墨骁珩却没有看星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被星月光辉映照着的脸庞上。尽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在他的眼中,她依旧如几十年前那个春日清晨,笑吟吟背着行囊在院中等他的女子一样,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亮色。
海浪轻轻摇晃着小船,四周静谧,只有水声和风声。
墨骁珩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虞怀瑾放在膝上、已布满皱纹的手。
虞怀瑾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收回仰望星空的目光,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而温柔,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他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在那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然后,他抬起眼,望进她有些错愕的眼眸,声音低沉而清晰,伴随着海浪轻柔的絮语,一字一句地,敲在她的心上:
“怀瑾,别人追求星辰大海,征战沙场,或是醉心权柄,或是迷恋财富。”
他顿了顿,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和她融为一体。
“而我此生的星辰大海,从始至终,唯你而已。”
你的笑容,是我黎明时最想看到的晨星;你的坚韧,是支撑我走过黑暗的月光;你的陪伴,是比这无垠大海更让我心安的港湾。我所追寻、所拥有、所珍视的一切璀璨与广阔,从来都只在于你。
虞怀瑾怔住了,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眉眼,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历经数十年光阴却丝毫未改的深情。眼眶骤然一热,视线模糊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头靠在了他依旧宽阔坚实的肩膀上。
海风拂过,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动着他们的白发,交织在一起。
星空浩瀚,大海无垠,但在这一刻,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
他拥有了他的全部星辰与大海。而她,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