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汤成了主院每日傍晚雷打不动的惯例。墨骁珩从最初的抗拒、挣扎,到后来近乎麻木地接受,再到如今,甚至会在那个时辰,下意识地留意门外的动静。那碗微苦带甘的汤药,连同书案角落的茉莉香囊和卧房里的药枕,成了他黑暗痛苦世界里,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睡眠质量的改善,连带着他白日里的精神状态也好了些许。虽然依旧沉默寡言,眉宇间的戾气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悄悄磨平了一些棱角,不再那么刺人。腿上的疼痛依旧存在,但在安神汤和药枕的共同作用下,似乎不再那么日夜不休地疯狂叫嚣。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虞怀瑾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时机正在慢慢成熟。安神治标,但若不疏通他双腿淤堵的经络,疼痛的根源便无法祛除,他永远只能困在轮椅和绝望里。
这日,送汤药的不再是佟嬷嬷,而是虞怀瑾亲自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墨骁珩正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暮色四合,闻声转过头,看到是她,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像以往那样立刻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寒气。
“今日的汤里,加了几味活血通络的药材,药性温和,有助于缓解腿部沉滞之感。”虞怀瑾将托盘放在他手边,语气如常地解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墨骁珩目光落在碗中色泽略深的汤药上,沉默地端起来,一饮而尽。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微甘。
他放下碗,却发现虞怀瑾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他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身下的双腿。
“王爷,”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长期保持一个姿势,不利于气血循环。若您不介意,妾身略通一些舒缓筋络的手法,或可为您按压片刻,缓解些许不适。”
墨骁珩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他的腿!那是他最深最痛的禁忌!是他从云端跌落的证明,是他所有愤怒和绝望的源头!除了太医和必要的侍从,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残疾,更是尊严的伤口!
一股混合着羞耻和暴怒的火气直冲头顶,他几乎要像以前那样厉声呵斥,让她滚出去!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她那沉静得不带一丝怜悯或好奇、只有纯粹陈述的眼神,再看看手边那只刚刚缓解了他夜间痛苦的药碗……那呵斥竟卡在了喉咙里。
他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却最终化为了喉结一个艰难的滚动。
他没有说“好”,但也没有说“不”。
虞怀瑾读懂了他的沉默。她没有再询问,只是走上前,在他轮椅前蹲下身来。
当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触碰到他膝盖上方时,墨骁珩浑身猛地一颤!肌肉瞬间僵硬如铁!那是一种本能的自卫和抗拒。
“放松,王爷。”虞怀瑾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只是按压穴位,不会弄疼您。”
她的手指带着温热的力度,开始在他的大腿和小腿几个关键的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按压、揉捏。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涩,显然并非精于此道。但那力道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起初,墨骁珩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感受着那陌生的触感,屈辱感和一种被窥探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腿部肌肉因为长期不动而有些萎缩的轮廓,这让他更加难堪。
但渐渐地,那持续的、温和的按压似乎起了作用。原本因为久坐和气血不通带来的沉重、麻木感,竟然真的在那指尖下,一点点地化开,如同坚冰遇到了暖流,开始缓慢地消融。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微酸胀却又带着奇异舒适的感觉,取代了部分僵硬和沉滞。
他紧绷的身体,在她沉稳的按压下,竟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点点。
书房里极其安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她手指与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墨骁珩垂眸,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她低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他心中那滔天的怒火和屈辱,竟在这诡异的安静和那舒缓的按压中,一点点平息下去,化作了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虞怀瑾停下了动作。她抬起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也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她的目光直直地撞进了墨骁珩一直凝视着她的、深邃如潭的眼眸里。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虞怀瑾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装的坚硬外壳,直抵那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内核。
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敛去的痛苦、挣扎,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不同”的渴望。
然后,她轻轻地、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足以石破天惊的问题:
“王爷,”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墨骁珩的耳畔,炸得他神魂俱颤——
“你想重新站起来吗?”
“……”
墨骁珩整个人都僵住了。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攫住虞怀瑾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戏弄、嘲讽或者不切实际的幻想。
站起来?
重新……站起来?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却又无比锋利的匕首,狠狠撬开了他尘封已久、甚至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心门,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和最深的渴望!
他怎么不想?!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
他想再次感受双脚踏实踩在地面的力量,想再次挺直脊梁如同山岳,想再次跨上战马驰骋疆场,想再次用这双腿走到他的孩子们面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废物一样被困在这方寸之地,靠着轮椅和别人的怜悯度日!
这渴望,如同地狱深处的业火,日夜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是他所有愤怒和绝望的根源!
可是……太医署的断言言犹在耳:“经脉尽毁,药石无灵,此生……再无站起之可能。”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无情扑灭。他早已不敢想,不愿想,甚至用暴戾和冷漠将自己层层包裹,将那渴望深深埋藏,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可现在,这个女人,这个用一碗汤换他一夜安眠的女人,这个此刻蹲在他面前、手指还残留在他腿上的女人,竟然如此平静地、直白地,将这血淋淋的渴望,再次摊开在他面前!
她凭什么?!
就凭那几碗安神汤?凭这粗糙的按压手法?还是凭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
巨大的震惊、被戳破隐秘的恐慌、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希冀,在他心中疯狂翻涌、撕扯。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怒吼,想质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让她立刻滚出去!
可最终,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曾经睥睨沙场、如今却盛满了复杂风暴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闪烁、挣扎。
漫长的沉默,在暮色渐浓的书房里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虞怀瑾没有催促,也没有移开目光。她就那样平静地回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仿佛她问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许久,许久。
墨骁珩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般,闭上了眼睛。浓密的长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没有回答。
但这漫长的、充满了内心挣扎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虞怀瑾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眼睫,心中了然。
她知道,她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经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了滔天巨浪。
她缓缓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悄然退出了书房。
留下墨骁珩一个人,在彻底降临的夜色里,独自面对着那颗被重新点燃的、名为“希望”的、滚烫而危险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