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地间依旧裹在一片肃杀的白茫茫里。
惨白的日头挂在铅灰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些微冷光,丝毫融化不了漫山遍野裹着的厚重银装。
苏清风踩着深及脚踝的积雪,咯吱作响,朝着后山入口那片熟悉的空地走去。
今日他来得稍晚了些。
清晨,屋里的土炕还热乎着,王秀珍还没起身,他便已在院中那片扫出的小空地上,做了俯卧撑,卷腹,末了又打了一套杀气腾腾,虎虎生风的军体拳。
这额外的锻炼是最近才加上的,臂膀、胸腹的肌肉线条已如老树的虬根般扎实有力。
苏清风知道,这股力道练到眼下这份儿已是恰到火候,维持即可,再多反而可能僵了筋骨。
于是今日便开始琢磨起新的训练动作来。
刚转过山坳,就听见前方空地上传来郭永强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中了!他娘的,心窝子!看见没?立杰,志清!老子这一箭,钉它个透心凉了!”
苏清风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小子,昨天射了一天“活狍子”,十箭能中一箭要害都算他超常发挥,今天看来是真摸到点门道了。
他目光扫过空地。
郭永强正挥舞着硬木弓,唾沫横飞。
刘志清则在旁边默默地从雪地里捡起另一支箭,眼神专注,脸冻得通红,握弓的手指关节上也裹着他自己用破毡片做的简易指垫。
而林立杰……苏清风微微眯了下眼。
林立杰正靠在一棵老榆树下,抱着他那把筋角木胎弓,眼神锐利,脸上却没了前几日那种咋咋呼呼的劲头。
这小子昨天见识了苏清风那三担硬弓的雷霆之威,又看了自己射伤不射死的窘境,怕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心里憋着一股狠劲,连带着人也沉默内敛了许多。
苏清风没立刻现身,站在背风的山石后面看了会儿。
郭永强再次开弓,力道蛮横,却还是因靶子晃动的角度快了半拍,箭擦着草靶边缘飞过。
林立杰则默默上前,拉开他那把颇具分量的弓,静默呼吸,靶子刚动,一箭便如毒蛇般刁钻射出,噗嗤扎进了模拟脊柱的粗硬藤条附近。
虽未穿透,却绝对瘫痪了猎物的行动力。
稳、准、狠。
正朝苏清风指引的方向进步着。
“手腕压得太死,撒放就不利索。”
苏清风的声音突兀地在寒风中响起,低沉清晰。
“立杰,你这一箭力道够了,但时机还能更快一分。活靶子不会等你调整姿态。”
三人猛地回头,见是苏清风,眼中都燃起亮光。
“清风哥!”郭永强喊得最响。
“哥。”刘志清点头应声。
林立杰没说话,只是紧了紧握弓的手,眼神更亮。
苏清风几步踏入空地,没多看那刚被林立杰射中的靶子,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冻得发青的手指和略带疲惫却异常亢奋的脸。
“先活动活动手腕脚腕,别冻僵了。”
他话音未落。
“清风哥!清风哥!可找着你了!”
急吼吼的喊声夹杂着踏雪的急促脚步声,从屯子的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友刚,裹着件旧棉袄,脸上又是汗又是风刮出来的红印子,嘴里呼出的白气浓得像锅烟囱。
“咋了,刚子?火烧屁股了?”
郭永强打趣道。
“不……不是!”
王友刚喘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大队……大队来人了!李长根队长,亲自来的!说是……说是要重新选举咱们小队的队长!就在屯小教室!让各家各户当家作主的都赶紧去!”
他缓了口气,目光急切地看向苏清风:“清风哥,叫你呢,赶紧地!李长根说,事儿急,马上就得唱票!”
选举小队队长?
来的还挺快的。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林大生继续当小队队长。
苏清风心里想了想,要是我当小队队长呢?
这可不行!
小队队长管着春种秋收、派工记分、邻里纠纷……零零碎碎,栓人得很!
他满心琢磨的都是打猎赚钱。
当了队长,哪还有这工夫?
何况,他骨子里那股野劲儿,就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和村屯里的家长里短。
“走吧,去看看。”
郭永强、刘志清、林立杰也收了弓,跟着苏清风和王友刚,往屯子里的小学校跑去。
屯里唯一的小学堂,是几间黄泥墙灰瓦顶的平房,在这雪窝子里显得格外低矮。
今日是周末,孩子们不在,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喧闹被一种更凝重的气氛取代。
不大的教室里,挤满了人,靛蓝色、灰黑色为主的厚棉袄挤在一起。
男人们裹紧衣领,胡子拉碴的脸上带着风霜刻出的印记。
女人们抄着手,袖口、领口磨得发亮,眼神复杂地打量着。
土坯墙糊的旧报纸已经发黄卷边,一个用废铁桶改成的炉子在墙角烧得呼呼作响。
李长根穿着件崭新的卡其布棉大衣,背着手站在讲台前,脸上一副大公无私的严肃相。
民兵队的张志强已经站在旁边,手里捏着半盒粉笔和一摞草纸片,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有点小紧张。
还是第一次上台呢。
林大生就坐在讲台旁那条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长条板凳上,穿着他最好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腰背佝偻着。
见苏清风一行人挤进来,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霎时小了许多。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
“都到齐了吧?”李长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但很能镇住场面,“废话不多说,咱们一小队缺个头雁有些日子了。赵麻子同志已经离开,大队考虑再三,决定尊重民意,重新选举!方式就一个——无记名投票!公平、公开、公正!”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现在,发纸头!会写字的,把自己心里觉得能扛起一小队这副担子的人名字写清楚!不会写的,小声告诉旁边的识字人,让他代劳!”
他手一挥,“发纸!”
张志强立刻捏着一小沓裁剪端正的纸片,挨个发下去。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细碎的议论、咳嗽声和撕扯纸张的脆响。
拿到纸片的人,表情各异。
有人提笔就写,毫不迟疑。
有人眉头紧锁,捏着铅笔头冥思苦想。
有人则低声和旁边的人商量着。
女人们大多推给自家男人去写。
苏清风也拿到了一小块纸片,边角毛糙,印着模糊的油墨字。
他看也没看,直接写上林大生三个字。
写完后,他迅速揉成一团,捏在手心。
约莫半袋旱烟的功夫,李长根再次开口:“好了,时间到。现在,把你们手里的票,都放到讲台上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