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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声铜铃传入耳中的刹那,乔治的后颈泛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李雪莹的声音还夹杂在雨中,他却已经闻到了铁锈味——那是账本里夹着的青铜残片特有的气息,和盐场石柱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送信的人呢?”他转身时,雨珠顺着帽檐砸在李雪莹的肩头,后者后退半步,指节捏得发白:“陈掌柜说他是码头上扛包的阿三,给了两个便士就跑了。”乔治的拇指摩挲着铜钱上的晶体,裂痕里的星图突然转得更快了,像是要把他的视线吸进去。

他扯下湿漉漉的外套,甩在栏杆上,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去把达达拜叫上来,带上差分机。”

五分钟后,那位印度学者抱着黄铜外壳的差分机冲进了顶楼,镜片上蒙着水汽。

乔治把账本拍在操作台上,残片刚一接触金属表面,差分机的齿轮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嗡鸣声。

达达拜推了推眼镜,指尖划过泛黄的账页:“近半年义兴会的三艘货轮……”他的声音顿住了,钢笔在载货清单上划出一道深痕,“申报茶叶生丝的舱位,实际卸货量比登记少了一百二十吨。”

乔治俯身时闻到了旧纸页的霉味,那是走私者特有的味道。

“称过铁箱的重量吗?”他问道。

达达拜翻开另一本航海日志,指节叩在“夜间靠岸”的批注上:“每箱八十磅——恩菲尔德步枪的木盒刚好是这个重量。”差分机的指针开始疯狂跳动,红蓝两条线在纸带上撕开了巨大的缺口,就像一道正在裂开的伤疤。

乔治用铅笔圈住了趋势线交汇的点,那里标着“老广记验货局”——劳瑟的白手套。

“不是他们太蠢。”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手指抚过图纸边缘的褶皱,“是贪欲蒙住了他们的眼睛。”

楼下突然传来了皮靴叩地的清脆响声。

李雪莹通报的声音混着雨气飘了上来:“东印度公司的贝克先生到了。”乔治扯了扯领结,水珠顺着锁骨滑进衬衫,凉意一直渗到胃里。

他望着达达拜把差分机推进暗格,金属外壳闭合的咔嗒声就像一道闸门,把秘密锁进了黑暗之中。

约翰·贝克站在楼梯口,黑色呢子大衣滴着水,手里的银柄雨伞还在往下淌水。

“康罗伊先生。”他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银器,“听说您在推行港口发展基金?”乔治伸手请他进办公室,壁炉的火舌舔着桦木,把贝克的影子拉得老长。

“法律依据呢?”贝克指尖敲着桌面。

“《自治条例》第十七条。”乔治翻开烫金封皮的法典,摊开在他面前,“地方治安可委托可信团体协防——您看,这是上个月潮州帮巡逻队的出勤记录。”

贝克的目光扫过账册,钢笔尖停在了“工人医疗”那栏:“私人武装……”

“不是武装。”乔治打断了他的话,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签名纸,“是商人自愿缴纳的服务费。”他抽出最上面一张,墨水还带着潮气:“和记洋行的史密斯先生亲笔写的,‘为码头照明支付十镑’。”贝克的手指停在了纸页上,抬头时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乔治笑了笑,把账册推回他面前:“东印度公司要的是效率,不是麻烦。您说呢?”

贝克离开时,雨小了些,屋檐的滴水声像沙漏漏沙的声音。

乔治站在窗前,看着他的马车碾过水洼,泥点溅在青砖墙面上,就像一块没擦干净的污渍。

李雪莹端着茶进来时,他正盯着桌上的翡翠扳指——张老三的紫檀木盒敞开着,银元在烛光里泛着冷光。

“张帮主在后院。”她压低声音说,“带了两个保镖,都藏着短刀。”

乔治把茶盏推到张老三面前,苦茶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张老三的喉结动了动,手指在盒盖上摩挲着:“康爷,劳瑟大人说了……”

“上个月三十七家商人错过了季风。”乔治打断了他的话,“四万镑的损失,够买多少翡翠?”他走到窗前,码头上的灯火在雨雾里晕成了模糊的光斑,“老广记的效率,连货船都等不起。”张老三的额头沁出了冷汗,翡翠扳指在他掌心硌出了红印:“康爷要是换人……”

“我要的是验货行能在日出前完成清关。”乔治转身时,烛火在他眼底跳动了一下,“你做得到,就继续干;做不到——”他指了指窗外,“白头佬的船帮,正缺个管账的。”

张老三走后,雨彻底停了。

乔治摸出铜钱,晶体里的星图还在转,但没那么急了。

他望着九龙山的方向,第三声铜铃该响了吧?

李雪莹敲门进来时,他正在写密信,火漆印在烛火上融成了暗红色的一团。

“白头佬的船到了。”她说,“在码头西头,带了三车防潮布。”

乔治封好信,火漆的味道混着雨后的青草香。

他把信交给李雪莹,看着她裹紧披风冲进夜色。

顶楼的风掀起了桌角的图纸,红蓝两条线在风中晃动,像两把悬着的刀。

明天晚上,总督府的晚宴。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青铜残片,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

劳瑟的走私链,该断了。

第二声铜铃撞进雨幕的刹那,乔治正将最后一页鳄骨杖照片压进信封。

青铜残片在西装内袋发烫,像块烧红的煤渣,与他掌心的汗混出铁锈味。

楼下传来木屐叩门的脆响——白头佬的人从不会迟到。

“康爷。”白头佬掀开门帘时,雨珠顺着靛蓝土布短衫滚进裤管,腰间的潮州银锁在煤油灯下泛着钝光。

他粗糙的指节叩了叩八仙桌,茶盏里的普洱晃出涟漪:“陈阿福那龟孙,真把劳瑟的底裤扒干净了?”

乔治推过封着朱砂印的信封,火漆上“康”字还带着余温。

白头佬的拇指蹭过蜡痕,油光水滑的触感让他眯起眼——这是只有最紧要的密信才会用的老派封法。

“第一份是联合验货行章程。”乔治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钢丝,“股东写潮州帮、商会、监督署三方,你占两成干股。”白头佬的喉结动了动,粗粝的指甲划过信封口,没急着拆。

“第二份是阿福的证词。”乔治抽出怀表,金壳表面映着白头佬紧绷的下颌线,“他说劳瑟每月十五让和安乐帮把军火装进食糖箱,从尖沙咀码头过驳到葡萄牙船。”白头佬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那龟孙上个月还跟我赌钱,说劳瑟大人给的红钱够娶三房姨太。”

“第三份最要紧。”乔治压低声音,指尖敲了敲信封夹层,“鳄骨杖照片,背后标着圣殿骑士团SR - 7。”白头佬的笑容凝在脸上,银锁突然坠得他肩膀一沉——他在暹罗见过这种东西,被法国人挂在船头当邪物镇海。

“您要我今晚把这包东西‘不小心’掉在记者席?”他抓起信封晃了晃,里面的纸页发出沙沙响,像春蚕啃桑叶。

乔治摸出怀表看了眼,分针正碾过“五”的刻度。

“晚宴八点开始,记者席在宴会厅东墙。”他指节抵着桌面,在木纹里刻出个凹痕,“你派两个精壮的后生守在侧门,等我用银刀敲三下酒杯——”他屈指叩了叩茶盏,“就把信封‘遗落’在《南华早报》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记者脚边。”

白头佬突然攥住乔治的手腕,老茧硌得他生疼。

“康爷,您要断的不只是劳瑟的财路。”他盯着乔治眼底跳动的烛火,“圣殿骑士团的人,在印度杀过我表舅——他们的刀,比鸦片还毒。”乔治没抽回手,任那粗糙的热度渗进皮肤:“所以我要他们的刀,先割了自己的喉咙。”

白头佬松开手时,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他把信封塞进怀里,靛蓝短衫立刻鼓起块棱角。

“七点半,我带人在总督府后巷候着。”他掀开门帘的瞬间,雨丝卷着海腥味灌进来,“咱们潮州人,最懂‘意外’——就像十年前我在码头‘意外’撞翻鸦片箱,把英国佬的货全泡了海。”门帘落下时,他的笑声混着雨声散在空气里,像颗泡发的种子。

乔治望着空了的八仙桌,指尖还留着白头佬掌心的温度。

他摸出铜钱,晶体里的星图转得更急了,仿佛在催促什么。

楼下传来李雪莹的脚步声,带着茉莉香粉的味道:“礼服熨好了,银刀擦过三遍,您要的投影幻灯片也装进檀木匣了。”

“时间到了。”乔治扣上领扣,蓝宝石袖扣在镜中闪了闪,像两颗凝固的夜。

他接过李雪莹递来的丝质领结,手指在丝绸上摩挲——这是詹尼去年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

“今晚过后,”他对着镜子调整领结,喉结在领扣下滚动,“港岛的验货行,该姓康了。”

总督府的宴会厅比乔治记忆中更亮。

水晶吊灯垂着成串的玻璃泪,把银器和蕾丝桌布照得晃眼。

他站在香槟塔前,深蓝礼服的金线滚边蹭过侍者托盘,冰桶里的酒瓶发出细微的裂响。

劳瑟正和港督夫人调情,猩红色领结歪在锁骨上,像道没擦干净的血渍。

乔治的目光扫过人群,在贝克的黑呢大衣上顿了顿——东印度公司的人,永远像块淬过冷的铁。

“康罗伊监督官。”港督端着雪利酒走来,银质勋章在胸口晃,“听说您要给我们看场好戏?”乔治举杯时,杯沿轻碰港督的水晶杯,清脆的响声让劳瑟转过脸来。

“不过是些贸易数据。”他笑得温和,目光却像把剃刀划过劳瑟的喉结,“毕竟,咱们都希望港口更——”他顿了顿,“干净。”

侍者端上鹅肝酱的瞬间,乔治的银刀在瓷盘上敲出三声轻响。

宴会厅突然静了,只有水晶吊灯在头顶嗡嗡作响。

“贝克先生,”他转向东印度公司的调查员,声音像根拉紧的琴弦,“您知道吗?昨天有艘丹麦船,申报体育射击用枪,卸下的却是两百支恩菲尔德m1853。”

劳瑟的香槟杯在手里晃了晃,酒液溅在蕾丝桌布上,洇出块暗黄的渍。

“康罗伊,你这是——”

“别急,斯塔瑞克先生。”乔治打断他,向侍者点头。

幕布拉开的刹那,差分机生成的图表投在白绸上,红蓝两条线像两条绞在一起的蛇。

他握着银刀走向幕布,刀尖点在“老广记验货局”的标记上:“申报量和实际卸货量的缺口,半年累计一千二百吨。”他转身时,刀光掠过劳瑟的脸,“您说,这些‘缺口’里,装的是茶叶......还是步枪?”

宴会厅的空气凝固了。

有人碰翻了酒杯,清脆的碎裂声像道惊雷。

就在这时,侧门传来骚动。

《南华早报》的记者举着证词复印件冲进来,纸张在他手里簌簌响:“独家!港务系统涉军火走私——”

港督的脸涨得通红,银质勋章撞在桌沿发出闷响。

“立刻暂停和安乐帮的授权!”他拍着桌子,茶杯跳起来又落下,“康罗伊,你说的联合验货行......”

“三方制衡,透明高效。”乔治适时递上章程,纸页边缘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首任验货官由商会推举的退休海军上校担任,监督署保留否决权。”港督盯着章程看了十秒,最终在末尾签了字,钢笔尖戳破了纸。

散场时,贝克的黑呢大衣擦过乔治的手臂。

“东印度公司会继续观察。”他的声音像块冰,“但......你比那些只会喝雪利酒的蠢货有用。”乔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里,转身时撞到达达拜。

印度学者的镜片蒙着水汽,手里的檀木匣还带着体温:“幻灯片收好了,鳄骨杖的照片......”

“留着。”乔治摸出铜钱,晶体里的星图突然停了,像被按了暂停的齿轮,“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归途中,海风吹得马车帘猎猎作响。

乔治望着窗外,文武庙的飞檐在夜雾里若隐若现。

第三声铜铃该要响了吧?

他想着,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那是验货行运作首日的节奏,三名商人的联名信此刻正躺在詹尼的书桌上,墨迹未干,带着墨汁和焦虑混合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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