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辆半旧不新的洋车把手，手心的汗混着车把上的锈迹蹭得满手黑黄，刚拐过胡同口就觉着眼前一晕，像是被谁从后头猛推了一把，再睁眼时周遭的光景全变了。原先铺着碎石子的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远处城墙根底下蹲着几个穿灰布褂子的兵痞，手里的步枪筒子上还缠着脏兮兮的布条，那布条子上的暗红印子看着就瘆人。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衫，脚下的布鞋前头磨出个洞，可车座子上却莫名多了个巴掌大的木牌，上头用烧黑的炭笔写着个歪歪扭扭的“176”。这啥意思？我正犯愣，旁边突然窜出个瘦得像根柴火棍的小子，手里拎着个破篮子，篮子里晃悠着几个蔫了吧唧的窝头。“这位爷，您是打哪儿来的？这洋车可是稀罕物，现如今北平城里头，能跑得动的车十辆里倒有八辆缺了轮子。”他说话时嗓子像被砂纸磨过，眼睛却亮得很，直勾勾盯着我的车。我皱了皱眉，这小子说话的调门儿耳熟，可又说不上来在哪儿听过，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里飘着股子硝烟味儿，混着煤烟和说不清的腥气，呛得人直咳嗽。“我从南边来，”我含糊着应了句，心里头打鼓，“这北平……咋变成这样了？”那小子突然“嗤”地笑了一声，露出两排黑黄的牙：“爷您可真会说笑，自打东边那伙子占了城，北平早就改叫‘燕京’了，您这是睡糊涂了？”东边那伙子？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前几年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那些事，难不成……我正琢磨着，街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兵丁闯了进来，手里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朝路边的人抽去。“都给我滚开！耽误了太君的事，扒了你们的皮！”一个留着仁丹胡的矮个子兵丁吼道，手里的皮鞭带着风声抽在旁边一个卖烟卷的老汉身上，老汉“哎哟”一声倒在地上，烟卷撒了一地。我下意识地把洋车往旁边挪了挪，握紧了车把，指节都有些发白。那小子却拉了拉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爷，快躲躲吧，这是皇协军，跟疯狗似的。”我没动，只是盯着那些兵丁，心里头那股子火气直往上冒。想当年在城里拉车，虽说是受欺负，可哪见过这般横行霸道的？正想着，一个兵丁注意到了我，骑着马走了过来，用鞭子指着我的车：“这破车挡路，给我掀了！”说着就扬起鞭子朝我打来。我往旁边一躲，鞭子抽在车座上，留下一道印子。“你敢躲？”那兵丁眼睛一瞪，翻身下马就要来抓我。我往后退了一步，攥紧了拳头，这时候要是怂了，往后在这地界就别想抬头了。“这车是我吃饭的家伙，你动它试试。”我沉声道，声音里带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那兵丁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一个拉车的敢跟他叫板，随即冷笑一声：“嘿，还挺横？我看你是活腻了！”说着就一拳朝我打来。我侧身躲过，顺手抄起车把上的抹布，朝他脸上甩了过去。抹布上全是油污，正甩在他脸上，他“嗷”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擦脸。我趁机往前一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地上。旁边的几个兵丁见状，都围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那小子吓得脸都白了，拉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哆嗦：“爷，您快跑吧，他们人多！”我没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兵丁，心里头盘算着怎么脱身。这时候，街口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了过来，车头上插着个太阳旗。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日本人，身后跟着几个翻译官模样的人。那几个兵丁见了，立马就蔫了，赶紧立正站好，刚才被我踹倒的那个也连滚带爬地起来，低着头不敢吭声。那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翻译官赶紧上前，指着我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日本人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车，突然笑了笑：“你的，拉车的？”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又说：“我的，要去司令部，你的，拉我去，大大的有赏。”我心里头一阵恶心，可看着周围那些兵丁虎视眈眈的样子，知道不能硬顶。“不去。”我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这话一出，不光是那些兵丁，连那小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日本人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敢不去？”“我是中国人，不拉日本人。”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见。那日本人的脸色彻底变了，猛地抽出腰间的军刀，指着我的鼻子：“你的，死啦死啦的有！”我挺直了腰板，也看着他，心里头反倒不怕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总比窝囊着活着强。就在这时候，旁边突然跑过来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个礼帽，一个劲儿地给日本人鞠躬：“太君息怒，太君息怒，这拉车的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给您找辆好车，保证快！”说着就往日本人手里塞了个小盒子，日本人掂了掂，脸色缓和了些，瞪了我一眼，收起军刀，转身上了轿车。那中年人赶紧指挥着兵丁把轿车引开，临走前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周围的人见没热闹看了，也都散了，只是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同情和后怕。那小子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爷，您可真行，刚才我差点吓尿了。不过您这性子，在这地界可活不长啊。”我没说话，只是拿起抹布，默默地擦着车座上的鞭痕。心里头乱糟糟的，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我那辆洋车，还有我攒了大半辈子想买房的钱，都还在吗？正愣神，那小子又凑了过来：“爷，我看您也不是本地的，要不我给您指个地方？前阵子刚空出来个车厂子，老板是个中国人，人还算地道。”我抬头看了看他，这小子虽然瘦，眼神倒还算真诚。“多少钱？”我问。“不要钱，”他咧嘴一笑，“我叫小石头，就想跟您讨个情，要是您在车厂子站稳了脚，以后有活儿给我分点就行，我能干力气活。”我想了想，点了点头。眼下也没别的去处，先找个地方落脚再说。跟着小石头往胡同深处走，越走心里越沉。路边的房子十有八九都塌了一半，墙上刷着“大东亚共荣”的标语，看着刺眼得很。偶尔能看见几个老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见了我们也只是匆匆低下头。走到一个还算完整的院子门口，小石头停下脚步：“到了，就是这儿。”院子里停着几辆破旧的洋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正蹲在地上修车，见我们进来，抬起头看了一眼。“王老板，这是我刚认识的爷，想在您这儿找个地方拉车。”小石头赶紧说道。那王老板打量了我一下，又看了看我的车，皱了皱眉：“你这车上的牌子是啥意思？176？”我这才想起车座上的木牌，摇了摇头：“不知道，刚才突然就有了。”王老板“哦”了一声，没再追问，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一个空位：“那地方空着，你要是想在这儿待，就得守规矩，每天抽两成的份子，不许惹事，尤其是不能跟日本人或者皇协军对着干，不然我可保不住你。”我点了点头：“成，规矩我懂。”把车停在空位上，我靠着车杆坐了下来，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小石头蹲在我旁边，递给我一个窝头：“爷，垫垫肚子吧，这是我今天好不容易才讨来的。”我接过窝头，硬邦邦的，咬了一口差点硌掉牙，可还是慢慢嚼着，咽了下去。“谢了。”我说。“客气啥，”小石头嘿嘿一笑，“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对了，爷，您叫啥啊？”“我叫祥子。”我说。“祥子爷，”小石头点点头，“这名字好记。我跟您说，这北平城现在可乱了，白天还好点，到了晚上，抢东西的、抓壮丁的到处都是，您可得小心点。”我“嗯”了一声，心里头却在想，不管这地方有多乱，我也得活下去。想当年在城里，那么难我都挺过来了，现在不过是换了个更糟的地界，没啥大不了的。正想着，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闯了进来，手里拿着枪，指着王老板：“王大锤，皇军要征十辆车，你这儿的车，都得拉走！”王老板脸色一变，赶紧站起来：“几位爷，这可不行啊，这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拉走了我们一家子可咋活啊？”“少废话！”领头的黑衣人踹了王老板一脚，“皇军的命令，你敢违抗？赶紧把车都交出来，不然把你抓去宪兵队！”王老板被踹倒在地，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另一个黑衣人按住了。院子里其他的车夫都吓得不敢出声，有的甚至偷偷往角落里躲。我看着那些黑衣人，又看了看王老板，心里头那股子火气又上来了。我慢慢站起身，小石头赶紧拉我：“祥子爷，别冲动！”我没理他，走到那些黑衣人面前：“车不能拉走。”领头的黑衣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管闲事？”“我是这儿的车夫，这车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我说。“嘿，又来了个不要命的。”领头的黑衣人笑了，从腰里掏出一把匕首，在手里转了转，“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咋写。”说着就朝我刺了过来。我往旁边一闪，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劲一拧，他“哎哟”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我顺势一脚把他踹倒，捡起地上的匕首，指着其他几个黑衣人：“滚！”那几个黑衣人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能打。领头的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小子，你有种！咱们走着瞧！”说完就带着人跑了。王老板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我，眼神复杂：“祥子……你这是把他们得罪死了，他们肯定会回来报复的。”“怕啥？”我把匕首扔在地上，“他们再来，我还揍他们。”王老板叹了口气，没再说啥，只是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抽烟。小石头凑到我跟前，小声说：“祥子爷，您可真厉害，不过那些人是特务队的，心狠手辣，咱们还是赶紧跑吧。”我摇了摇头：“跑？往哪儿跑？这北平城这么大，哪儿不是他们的地盘？与其跑，不如跟他们干到底。”正说着，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刚才那几个黑衣人去而复返，还带来了更多的人，手里都拿着枪，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的黑衣人站在门口，指着我吼道：“就是那小子，给我抓起来！”我握紧了拳头，心里头明白，这下是躲不过去了。可我祥子这辈子，就没怕过事。我看了看旁边的小石头，又看了看王老板和其他车夫，大声说：“这事是我一个人惹出来的，跟他们没关系，要抓就抓我！”说着就朝着门口走去。小石头想拉我，被我甩开了。走到门口，那些黑衣人立刻围了上来，用枪指着我。领头的黑衣人冷笑一声：“算你有种，带走！”两个黑衣人上来，反剪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推。我回头看了一眼，小石头和王老板他们都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我朝他们笑了笑，心里头想，不管前面是啥，我祥子都接着。不就是坐牢吗？当年在兵营里待过，还怕这个？刚被推到街上，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枪响，紧接着是喊杀声。领头的黑衣人脸色一变：“怎么回事？”一个手下跑过来，慌张地说：“头儿，好像是……是抗日的那帮人打过来了！”领头的黑衣人骂了一句，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处的枪声，咬了咬牙：“先把这小子关起来，等回来再收拾他！”说着就把我推上了一辆卡车。卡车摇摇晃晃地开着，我透过车窗往外看，只见街上乱成了一团，有人在跑，有人在喊，远处还有火光冲天。枪声越来越近，偶尔有子弹打在卡车车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我心里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或许是个机会？我开始偷偷地扭动被绑着的胳膊，绳子勒得很紧，磨得手腕生疼，可我没停。不知过了多久，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车，紧接着就是一阵激烈的枪声和喊叫声。我趁机使劲一挣，绑着胳膊的绳子竟然松了些。我赶紧解开绳子，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刚落地，就看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正和那些黑衣人交火，他们的胳膊上都缠着红布条。其中一个看见我，喊道：“快趴下！”我赶紧趴在地上，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在旁边的墙上，溅起一片尘土。等枪声稍微歇了些，我赶紧爬起来，朝着旁边的胡同跑去。身后传来喊叫声，可我没回头，只是一个劲儿地跑。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靠在一堵断墙上喘粗气。这时候我才发现，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个口子，血顺着手指往下流。我抹了把脸，脸上全是汗和土。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天边一片血红，像是被血染过一样。我该往哪儿去？我问自己。车没了，刚认识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可我心里头却不觉得绝望，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刚才那阵枪声，那些穿着军装的人，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兵营里听到的那些故事。或许，这世道，真的该变变了。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站直了身子，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不管前面是啥，我祥子都得走下去，活着，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