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青石板路往南走,鞋底碾过的碎冰碴子咯吱响,这声响混在胡同里的吆喝声里,倒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车厂听着的梆子。可抬头看那墙头上插着的太阳旗,我就知道这不是我拉包月的那个北平了——我这身骨头架子早该埋在乱葬岗,可现在攥着车把的手还能感觉到木头上的毛刺,虎口老茧比当年磨得更厚,连带着脊梁骨都像是裹了层铁,走在街上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这就是他们说的等级?145?我不懂这些新词,只知道刚才那两个挎着枪的东洋兵,被我一膀子撞得飞出去丈远,手里的三八大盖折成了两截,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见了阎王爷。
“祥子?你是骆驼祥子?”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凑过来,眼里又是惊又是怕,“你不是……不是早没了吗?我爹说,当年你在西直门外冻死了,身上还揣着半块窝窝头……”
我摸了摸怀里,还真有块硬邦邦的东西,大概是哪个好心人塞给我的。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黄牙:“阎王爷不收我,说我这骆驼还没拉够车呢。”周围的人往后缩了缩,他们看我的眼神,跟看怪物似的。也是,谁见过被炮弹炸塌了半边的墙,还能被人用肩膀顶起来?刚才我就是这么干的,为了救墙底下那个抱着孩子的娘们,现在肩膀还发烫,跟揣了个火炉子似的。
“快跑吧祥子!”那汉子压低了声音,往东边指了指,“日本人正在抓壮丁,刚才你撞了他们的人,这会子怕是已经调兵来了!”
我刚要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哐哐”的马蹄声,还有东洋兵的喊叫:“八嘎!抓住他!”我回头一看,十几个骑着马的兵正往这边冲,手里的马刀闪着寒光。周围的人吓得魂都没了,哭爹喊娘地往胡同深处钻。我把那个汉子往旁边一推:“你也走!”
他愣了愣,跺了跺脚:“你……你多加小心!”说完就没影了。
我原地转了个圈,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心里倒不慌。想当年在兵营里,比这凶险的场面我见得多了。我弯腰抄起路边一个石碾子,这玩意儿少说也有几百斤,在我手里却轻得像个西瓜。等第一个骑兵冲到跟前,我瞅准了马腿,一碾子砸下去,“咔嚓”一声脆响,那马嗷地叫了一声,前腿就折了,上面的兵甩出去老远,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后面的兵勒住马,大概是没见过有人能举着石碾子打架,都愣了一下。趁这功夫,我已经冲了过去,左一拳右一脚,马刀劈到我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反而被我胳膊一挡,刀就断了。有个兵掏出王八盒子,“砰砰”两枪打过来,子弹打在我胸口,只留下两个白印子,弹壳叮叮当当掉在地上。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稍一使劲,那枪就变了形,他“啊”地惨叫一声,手腕已经被我捏碎了。
没多大功夫,十几个骑兵就都躺地上了。我喘了口气,把石碾子往地上一扔,砸出个大坑。刚想歇歇,就听见头顶上传来“嗡嗡”声,抬头一看,是个铁家伙,翅膀跟蝙蝠似的,正往下扔黑疙瘩。
“炸弹!”有人在远处喊。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玩意儿我见过,上次在南苑,一颗就炸塌了半个院子。我看了看旁边有个破庙,庙里还有几个没跑出去的孩子,正吓得直哭。我没多想,几步冲过去,用后背顶住庙门,同时把旁边一个供桌掀起来,挡在窗户上。
“轰隆!轰隆!”两颗炸弹就在庙门口炸开了,气浪把我掀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等硝烟散了,我回头一看,庙里的孩子都没事,只是吓得抱成一团。我咧嘴笑了笑,刚想说句别怕,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好身手!”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拄着根拐杖,一条腿好像不太好使。他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汉子,腰里都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家伙。
“你是谁?”我问。
那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鄙人姓崔,崔道成。是做些小生意的。”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点捉摸不透的意思,“刚才先生救了这些孩子,真是英雄壮举。”
我挠了挠头:“算不上英雄,就是见不得孩子遭殃。”
崔道成往我身后看了看,那破庙的山墙已经塌了一半,他叹了口气:“这世道,想护着谁都难啊。先生既然有这身本事,不如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去个能让你发挥本事的地方。”他指了指西边,“那边有一群跟日本人玩命的,正缺你这样的硬手。”
我琢磨了琢磨,留在这儿也是被日本人追着打,不如去看看。我点了点头:“行,不过我得先把这些孩子送到安全地方。”
崔道成笑了:“早就安排好了,跟我来的人已经去叫孤儿院的人了。”他拍了拍我的胳膊,那力道不轻,可我跟没感觉似的,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先生这身子骨,真是……”
“别叫我先生,叫我祥子就行。”我打断他,“我就是个拉车的,别的啥也不是。”
他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好!祥子!那咱们就走着!”
我们没走大路,专挑那些窄胡同钻。崔道成虽然腿不好,走得倒挺快,跟在他身后,我能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硝烟味,还有点墨水味,不像个做小生意的。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带我进了一个四合院,院里堆着不少柴火,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汉子正在擦枪,见我们进来,都停了手,警惕地看着我。
“自己人。”崔道成摆了摆手,然后对我说道,“这是我们的一个落脚点,暂时安全。”
一个络腮胡的汉子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把匣子枪,枪口还冒着热气,看样子刚开过火。他上下打量着我:“崔先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能挡子弹的?”
“不光能挡子弹,还能举石碾子呢。”崔道成笑着说,“祥子,这是老周,我们这儿的神枪手。”
老周撇了撇嘴:“吹呢吧?我就不信有人能挡子弹。”说着就把枪口对准了我脚边的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石头碎成了渣。
我没理他,走到墙角拿起一个破碗,想找点水喝。刚端起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伙子跑了进来,脸都白了:“崔先生,不好了!日本人把胡同口堵住了,看样子是要挨家挨户搜查!”
崔道成脸色一变:“多少人?”
“估摸着有一个小队,还有两辆装甲车!”
老周把枪一扛:“跟他们拼了!”
“别冲动!”崔道成按住他,“我们的任务不是硬拼。”他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点期盼,“祥子,能不能……”
我知道他想说啥,我往门口走了两步:“你们从后墙走,我来挡住他们。”
“那怎么行!”老周急了,“他们有装甲车,你就是再能打也……”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笑了笑,走到院子里,捡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掂量了掂量,还行。
崔道成咬了咬牙:“祥子,我们在北边的破窑厂等你,你一定要来!”
“知道了。”我头也没回,一脚踹开了院门。
门口果然站着不少东洋兵,还有两辆装甲车,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院子。他们见我出来,都愣住了,大概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穿着破烂的汉子。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哇啦哇啦说了几句,我也听不懂,只知道他大概是让我投降。
我把木棍扛在肩上,冲他们咧嘴一笑:“来吧。”
那军官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周围的兵就跟潮水似的涌了上来。我抡起木棍,跟打麦子似的,一棍一个,东洋兵的钢盔被打得稀巴烂,人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晕头转向。装甲车“突突”地开了过来,炮口对准了我,我瞅准机会,在它开炮的前一秒,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炮管,使劲一掰,那钢管跟面条似的弯了个九十度,炮弹在里面炸了,装甲车“轰隆”一声,冒起了黑烟。
另一辆装甲车见势不妙,想往后退,我哪能让它跑了,几步追上去,一拳砸在驾驶舱的玻璃上,玻璃碎了一地,我伸手把里面的驾驶员拽了出来,随手扔到一边。然后我跳上装甲车,把上面的机枪拆了下来,对着剩下的东洋兵一阵横扫,不过我没往要害打,只是让他们失去战斗力。
没多大功夫,胡同里就躺满了哼哼唧唧的东洋兵。我跳下车,拍了拍手,刚想转身去找崔道成他们,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祥子!”
我回头一看,是老周,他领着几个人站在胡同口,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你真是个怪物!”
崔道成也走了过来,他看着那些被打晕的东洋兵,又看了看我,眼神里除了敬佩,还有点别的东西。他叹了口气:“祥子,你这本事,要是早生几年,说不定……”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打断他,“不是说去破窑厂吗?走吧。”
我们一路往西走,路上又遇到几波巡逻的兵,都被我解决了。快到破窑厂的时候,崔道成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道:“祥子,有件事我得跟你说实话。”
“啥事儿?”
“我们不是什么普通的抗日队伍,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我知道你可能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是为了让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才跟日本人打的。”
我愣了愣,共产党?这词儿我好像在哪儿听过,好像是说要让穷人翻身做主的。我挠了挠头:“我不管你们是啥党,只要是打日本人,我就帮你们。”
崔道成笑了,笑得很开心:“好!祥子,有你这句话就行!”
进了破窑厂,里面黑压压的坐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见我们进来,都抬起头看。崔道成对他们喊道:“都别怕,这位是祥子兄弟,以后就是咱们自己人了!”
人群里响起一阵议论声,有个老太太颤巍巍地问:“就是那个能举石碾子的祥子?”
我刚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比刚才那个铁家伙大多了。崔道成脸色一变:“不好!是轰炸机!快隐蔽!”
人们慌乱起来,往窑洞里钻。我抬头看了看天,三架飞机跟黑老鸹似的,正往下扔炸弹。我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别的,跑到窑洞门口,张开双臂就站在那儿。
“祥子!快躲开!”崔道成大喊。
我没动,眼睁睁看着一颗炸弹掉了下来,就在我头顶上。我深吸一口气,运起全身的力气,猛地往上一蹦,伸手就抓住了那颗炸弹。那玩意儿烫得厉害,还“滋滋”地响,像是要炸了。我也顾不上烫,转身就往远处扔,使出了吃奶的劲,那颗炸弹飞出去老远,“轰隆”一声在空地上炸开了,气浪把我掀得后退了好几步。
另外两颗炸弹也被我用同样的方法扔了出去。等飞机飞走了,所有人都从窑洞里钻出来,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神仙。崔道成跑过来,手里拿着块布想给我擦手上的烫伤,我摆摆手:“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他看着我,眼圈有点红:“祥子,你……”
“别煽情了。”我笑了笑,“赶紧想想下一步咋办吧,日本人肯定还会来的。”
老周走过来,给我递了个馒头:“吃点东西,刚才真是……太神了。”
我接过馒头,刚咬了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日本人的,是中国人的,而且听着人数不少。崔道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老周使了个眼色,老周拎着枪就往门口摸去。
过了一会儿,老周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肩上扛着两杠三星。那人走到我跟前,敬了个礼:“这位同志,我是国民革命军第29军的,姓赵。刚才的事我们都看见了,谢谢你救了这么多人。”
我挠了挠头:“不用谢,都是中国人。”
赵营长笑了:“好!说得好!都是中国人!现在北平城被日本人占了,我们正缺像你这样的勇士,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干?”
崔道成刚想说话,我就抢先说道:“干啥都行,只要能打日本人。”
赵营长哈哈大笑:“好!痛快!那咱们就一起,把这些小鬼子赶出去!”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眼里都闪着光,那是我很多年没见过的光。我咬了口馒头,虽然硬得硌牙,可心里却热乎乎的。也许,我这头骆驼,真的还能再拉一次车,拉着这满城的人,走出这狼烟遍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