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磨得发亮的铜制车铃,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眼前的北平城像被泼了墨的旧画,灰蒙蒙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城墙根下的尘土里混着说不清的味道,有马粪味,有煤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街角的洋车少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穿着灰布军装的兵丁,他们背着长枪,枪托在青石板路上磕出沉闷的声响,路过时总要用眼角扫我几眼,那眼神里的警惕像针一样扎人。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别着给曹先生买的洋火,可现在掌心空空,只有一层薄汗——我明明记得昨天还在拉着包月,怎么一觉醒来,街上的铺子关了大半,连招牌都换了模样,有些门面上还贴着我看不懂的东洋字。“喂,拉车的!”一个粗嗓门在身后炸开,我猛地回头,看见个穿着黑色短褂的汉子,他嘴角叼着烟卷,手指着远处的巷口,“去南锣鼓巷,多少钱?”我刚想开口说“两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的物价怕是变了,我得先探探底。“这位爷,您看这天儿,路也不好走,”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熟络,“您给个实在价。”那汉子撇撇嘴,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板扔在车板上,“就这些,走不走?”我低头一看,三枚黄铜板,比我原来挣的少了一半,心里头腾地冒起一股火,可看看他腰里别着的短棍,又把火气强压下去——这年头,能有活干就不错了。我弯腰把铜板捡起来揣进怀里,“得嘞,您上车!”车把刚一抬起来,我就觉得不对劲,这车像是灌了铅,比我那辆旧洋车沉了不知多少,轱辘转动时还吱呀作响,震得我胳膊发麻。汉子在车斗里颠得东倒西歪,嘴里骂骂咧咧:“你这破车怎么回事?还不如老子走路快!”我咬着牙没应声,脚下加快了步子,眼睛却忍不住往四周瞟——路边的墙根下坐着不少乞丐,他们穿着破烂的棉袄,怀里抱着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看见我的车经过,都伸出脏兮兮的手讨饭吃。有个老婆婆抓住我的车辕,声音嘶哑:“好心人,给口吃的吧,我孙子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心里一揪,刚想从怀里摸出个铜板,车斗里的汉子突然一脚踹在车板上:“滚开!别挡道!”老婆婆被吓得一哆嗦,松开手跌坐在地上,我心里憋得慌,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背后传来孩子的哭声,像小刀子一样割我的心。到了南锣鼓巷口,那汉子跳下车,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巷子,我刚想喊住他要车钱——不对,他已经给了,可那点钱连买个窝头都不够。我正愣神,忽然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吓得我赶紧把车往墙角躲,只见几个穿着黄军装的兵丁举着枪冲进巷子里,接着就是一阵哭喊和叫骂声。我缩在车后,心脏“咚咚”直跳,这场景我只在梦里见过,当年大兵抓壮丁的时候也没这么吓人。“祥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地抬头,看见老马站在不远处,他比我记忆里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背也驼得更厉害了,手里拄着根木棍,身上的棉袄破了好几个洞。“马爷?”我又惊又喜,几步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您怎么在这儿?这到底是怎么了?”老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他拉着我走到墙根,压低声音说:“你还不知道?小鬼子占了北平了!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生意难做啊……”“小鬼子?”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难怪街上有那么多东洋字,难怪兵丁们的军装不一样了,原来这已经不是我的那个北平了。我想起曹先生,想起小福子,还有我那辆心心念念想买回来的洋车,它们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像这城一样,变了模样?老马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半个干硬的窝头递给我:“拿着吧,垫垫肚子,现在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我接过窝头,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硬壳,鼻子一酸——当年老马给小马买包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现在……“小马呢?”我声音发颤地问。老马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发抖:“去年冬天……没挺过去,染了风寒,没钱买药……”我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窝头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就在这时,街角传来一阵喧哗,几个黄军装的兵丁正推搡着一个卖烟卷的小贩,小贩的烟摊被掀翻在地,烟卷撒了一地,他趴在地上想捡,却被一个兵丁用枪托狠狠砸在背上。“太欺负人了!”我忍不住低吼一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老马赶紧拉住我:“别冲动!他们是鬼子兵,惹不起的!”我眼睁睁看着那小贩被拖走,嘴里还在哭喊着“我的烟卷”,心里的火气和憋屈像野草一样疯长。我祥子拉了一辈子车,见过兵痞,见过侦探,可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他们凭什么在我们的地盘上横行霸道?“走,祥子,跟我去个地方,”老马拉着我的胳膊往巷子里走,“那里有咱们拉车的落脚处,能避避风头。”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子,我们来到一个废弃的大杂院,院子里挤满了洋车,少说也有几十辆,车把手上都系着红布条。十几个车夫围坐在地上,有的在补车胎,有的在擦汗,看见我们进来,都抬起头打招呼。“老马,这是你说的那个新来的?”一个络腮胡的汉子问,他手里拿着个铁钳,正在修理断裂的车轴。“对,这是祥子,以前也是拉包月的好手,”老马把我往前推了推,“祥子,这是王大哥,咱们这儿的头。”王大哥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又粗又硬,带着老茧:“兄弟,来了就是自家人,别怕,有咱们在,总不能让你饿肚子。”我心里一暖,刚想道谢,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哐当”一声,一个年轻车夫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上带着血:“不好了!鬼子……鬼子要抓壮丁,已经到街口了!”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王大哥眉头一皱,把铁钳往地上一扔:“慌什么!跟我来!”他带着我们跑到院子后面,掀开一块破旧的木板,露出个黑漆漆的地窖口,“快,都进去躲躲!”车夫们争先恐后地往下跳,我刚想跟着下去,却看见王大哥站在原地没动,手里紧紧攥着铁钳。“王大哥,你也快下来!”我急着喊他。王大哥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我得在上面看着,万一他们进来了,我还能应付应付。”我知道他是想把生的机会留给我们,鼻子又是一酸,老马拉了拉我的胳膊:“快下去吧,别辜负了他的心意。”地窖里又黑又潮,弥漫着一股霉味,十几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外面传来了鬼子兵的叫骂声,还有砸东西的声音,我听见洋车被推倒的脆响,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那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啊。过了不知多久,上面的声音渐渐小了,王大哥掀开木板探进头来:“没事了,他们走了。”我们爬出来一看,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几辆洋车被砸得稀巴烂,车胎被刀划破,车把也断了。王大哥蹲在地上,看着自己那辆最宝贝的新车被砸得不成样子,眼圈红了。“这群畜生!”一个年轻车夫忍不住骂道,眼泪掉了下来,“这让我们怎么活啊……”王大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哭什么!车砸了可以再修,人在就有希望!”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坚定,“祥子,你刚来可能不习惯,但是记住,咱们拉车的骨头是硬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们把咱们压垮!”我看着王大哥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看周围车夫们虽然疲惫却没有屈服的脸,心里那团憋屈的火气渐渐变成了一股劲儿。是啊,我祥子这辈子坎坎坷坷,丢过车,被抢过钱,可从没怕过谁。以前我只想凭着自己的力气买辆新车,过安稳日子,可现在我明白了,要是这城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安稳日子?我摸了摸怀里的三枚铜板,又看了看被砸坏的洋车,突然挺直了腰板——从今天起,我不光要拉车挣钱,还要和这些兄弟一起,守住我们的北平,守住我们的活路。“王大哥,”我开口说道,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我的车虽然旧,但还能拉,明天我就出去找活,咱们凑点钱,先把砸坏的车修起来!”王大哥眼睛一亮,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有种!”周围的车夫们也都欢呼起来,刚才的沮丧一扫而空。我看着院子里的夕阳,它正一点点沉下去,把天边染成一片金黄,虽然明天还会有风雨,还会有困难,但我知道,只要我们这些拉车的兄弟拧成一股绳,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我祥子,就算穿越到这狼烟四起的北平,就算等级再高,也得凭着自己的力气,活出个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