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鞋底碾过枯叶的脆响在胡同里荡开,抬头看见灰砖墙上爬满的牵牛花蔫头耷脑,才惊觉这不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北平。胡同口的幌子换了模样,红绸子裹着竹杆上写着“治安维持会”,几个戴歪帽的伪军正踢着路边的乞丐,皮靴碾过破碗的声响刺得我耳朵疼。我摸了摸后腰的洋车坐垫,粗麻布还带着汗味,可车呢?昨天还拉着刘四爷家的小姐去东安市场,今天一睁眼洋车没了,连街上的黄包车都换成了蒙着黑布的三轮车,车把上挂着日本旗。我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这才发现自己胳膊上的肌肉鼓得吓人,手掌粗粝得能搓掉树皮,浑身骨头缝里像揣着团火,走路都带风——这身子骨,比当年在人和车厂练得最壮实的时候还得劲。
“喂!那拉车的,站住!”伪军的吆喝声从背后追来,我心里咯噔一下,脚底下却没停,反倒加快了步子。这声“拉车的”听着耳熟,可如今谁敢光明正大拉洋车?转过拐角撞进个穿短打的汉子怀里,他手里的油布包掉在地上,滚出几个圆滚滚的棒子面窝头。“对不住对不住”我慌忙去捡,却见他眼疾手快捂住我的嘴,把我拽进旁边的门洞。“傻愣着干啥?没看见鬼子的狗腿子?”他压低声音,眼角的疤跟着抽了抽,“新来的?瞧你这身板,不像饿肚子的。”我这才看清他腰间别着把豁口的菜刀,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底下鼓鼓囊囊,像是藏着家伙。“我……我找车。”我含糊着说,心里盘算着怎么找辆洋车糊口,却见他突然按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差点踉跄:“找车?这时候找车?你是八路的探子还是鬼子的奸细?”
正僵持着,胡同口传来皮鞋声,汉子拽着我往门后缩,头顶的蜘蛛网粘了我一脸。伪军的皮鞋声在门洞外停了,“刚才那小子跑哪儿去了?妈的,抓不着人今晚没酒喝!”另一个声音接茬:“算了吧,皇军今晚要查户口,咱们去街口守着,抓几个没良民证的交差。”脚步声渐远,汉子才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黑面窝头塞给我:“吃吧,看你面生,不是这附近的。”我咬了口窝头,粗剌剌的碴子刮得嗓子疼,却噎着说不出话——这味道比当年在小茶馆啃的硬面饽饽还难咽。“我叫祥子,以前拉洋车的。”我咽下窝头说,汉子眼睛一亮:“祥子?你就是那个能一天跑遍四九城的祥子?”我愣了愣,他却拍着大腿笑:“早年间听我爹说过,永定门外有个拉车的,能跟洋人的汽车赛跑!”
正说着,远处突然响起枪声,汉子脸色一变,拽着我往胡同深处跑。穿过几个拐弯,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院里堆着半墙高的柴火,几个穿灰布褂子的人正往麻袋里装东西,见我们进来都抄起了墙角的木棍。“自己人!”汉子喊了一声,指着我说,“这是祥子,拉车的老把式,身子骨结实。”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很:“祥子同志?你愿意帮我们个忙吗?”我瞅着他们麻袋里的东西,像是炸药包,心里突突直跳,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只要有车拉,干啥都行。”年轻人笑了,递过来一件蓝布褂子:“今晚要送批货去西山,鬼子查得严,得靠你这双铁脚板。”
我穿上褂子,才发现这布料比我当年最好的那件棉袄还厚实,腰间系上皮带时,手指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把驳壳枪,沉甸甸的压得我胳膊沉。“这玩意儿……”我捏着枪柄直哆嗦,当年在天桥见大兵耍过,可真要拿在手里,手心全是汗。“防身用的,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戴眼镜的年轻人帮我推上子弹,“记住,过了西直门往南拐,见着老槐树就敲三长两短。”汉子把我拽到院里的角落,掀开盖着的油布,底下竟是辆改装过的洋车,车轮裹着厚胶皮,车架上焊着铁皮,看着比当年刘四爷的包车还结实。“这是咱们自己改的‘飞毛腿’,拉着跑起来比鬼子的摩托车还快!”汉子拍着车座笑,我摸着熟悉的车把,指腹蹭过磨得发亮的铜铃铛,突然觉得浑身的劲儿都活过来了。
天黑透时,我拉着车出了胡同,车斗里的麻袋绑得结结实实,压得车胎微微发瘪。街面上冷清清的,路灯被打了一枪,玻璃罩子碎了一半,昏黄的光线下,鬼子的岗哨像电线杆子似的戳在路口。我深吸一口气,佝偻着腰装作拉空车的样子,慢慢往前蹭。“站住!干什么的!”岗哨里的鬼子端着枪喝问,我心里一紧,嘴上却陪笑:“老总,拉晚儿的,家里等着米下锅呢。”鬼子走过来,手电筒的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又照向车斗,我攥紧车把,指节发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风声。“开路!”鬼子突然挥手,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拉起车就跑,胶皮车轮碾过路面,没发出一点声响。
过了西直门,路上的关卡少了,我撒开步子狂奔,夜风灌进褂子,吹得我浑身发烫。这洋车改得真邪乎,跑起来轻飘飘的,车把稳得像钉在手里,当年拉着曹先生去清华大学,也没这么畅快过。正跑着,突然听见身后有摩托车声,回头一看,两道光柱刺破黑暗追了上来。“妈的,被盯上了!”我骂了一声,脚下加劲,洋车像离弦的箭似的往前冲。摩托车越来越近,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我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旁边的土路,车轮碾过石子蹦得老高,车斗里的麻袋晃了晃,却没掉下来。
“祥子!往这边!”路边的树林里传来喊声,是白天那个汉子,他举着枪朝摩托车射击,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我拉着车冲进树林,摩托车进不来,只能在路边瞎转悠,引擎声气得嗷嗷叫。汉子跑过来帮我解麻袋:“好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抹了把汗,才发现手心的茧子磨破了,血珠渗在车把上。树林深处钻出几个黑影,七手八脚把麻袋扛走,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递过一个粗瓷碗:“喝口水,辛苦了。”我接过碗一饮而尽,凉水顺着喉咙往下滑,才觉出浑身的力气快耗尽了,可心里却烧得慌,比当年挣了块大洋还痛快。
“你这身子骨真邪门,拉着几百斤的货跑这么远,脸不红气不喘的。”汉子凑过来看我胳膊,“莫不是练过?”我这才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变壮的事儿,挠了挠头:“可能是……最近饭吃得饱?”年轻人突然笑了:“祥子同志,你不是一般人。刚才鬼子的摩托车时速能到六十,你拉着车愣是甩了他们半里地,这体力,赶上咱们的侦察兵了。”我心里一动,摸了摸身上的肌肉,确实比以前结实得离谱,刚才跑那么久,竟没觉得累,反倒觉得浑身的劲儿没处使。
正说着,远处传来炮声,震得树叶哗哗往下掉。年轻人脸色一变:“鬼子开始扫荡了,咱们得赶紧转移。祥子,你跟我们走不?”我看着那辆改装的洋车,车把上的铜铃铛在月光下闪着光,突然想起虎妞,想起小福子,想起那些被兵匪抢走的洋车。当年我一门心思要攒钱买车,可车买了又被抢,抢了又买,到头来一场空。可今晚这车,拉的不是钱,是能打鬼子的家伙,是能让这北平城喘口气的希望。“走!”我拍了拍车座,“这车我拉得顺手,以后就跟着你们干了!”
汉子哈哈大笑,往我手里塞了个新窝头:“够意思!以后咱们就是兄弟!”我咬着窝头,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北平城,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突然觉得这身子骨里的劲儿不是白来的,老天爷让我再活一回,不是让我接着拉车糊口,是让我拉着这车,拉着这满城的百姓,从这狼烟里杀出条活路来。夜风里飘来鬼子的膏药旗味,我呸地吐掉窝头渣,握紧了车把,铜铃铛在寂静的树林里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应和我的心跳。前面的路还长,可我祥子这辈子,就没怕过难走的道儿——当年能从兵痞手里逃出来,如今就能拉着这车,把鬼子赶出北平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