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磨得发亮的铜制车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声,混着不知从哪飘来的硝烟味,呛得人喉咙发紧。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城,街面上的洋车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插着膏药旗的卡车轰隆隆碾过,车轮卷起的尘土里裹着碎纸和烂菜叶,糊了我一脸。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杆磨得发亮的铁尺还在,这是我拉车时防身用的家伙,可此刻看着街角站岗的鬼子兵,那亮闪闪的刺刀比我这铁尺吓人多了。我明明记得昨天还在西直门外拉着个穿绸子衫的先生,怎么一觉醒来,街上的招牌都换了模样?那些“大东亚共荣”的标语糊得比浆糊还厚,把原本的绸缎庄、茶叶铺都遮得严严实实,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极了办丧事时挂的白幡。
“祥子!发什么愣!再不动弹鬼子要查房了!” 一个粗哑的嗓门在身后炸开,我回头看见是小福子她爹二强子,可他怎么瘦成这副模样?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手里攥着个豁口的酒瓶子,身上那件破棉袄黑得发亮。我张了张嘴想问他这是怎么了,他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往胡同里拖,“傻站着等死啊?现在城里抓壮丁抓得紧,你这身板,被鬼子瞧见了非拉去修炮楼不可!” 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脚下踢到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脸脏得像块炭,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窝头,见了我们只是直勾勾地瞅,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我心里一揪,刚想把怀里揣的干硬馒头递过去,二强子却狠狠瞪了我一眼:“别多管闲事!自己都快饿死了还充善人!” 他的手像铁钳似的勒着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他手腕上有圈紫黑的勒痕,像是被绳子捆过。
拐进胡同深处,二强子才松开手,靠在土墙上大口喘气,酒气混着汗臭味扑面而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他眯着眼打量我,“自打鬼子占了北平,这日子就不是人过的了!拉洋车?现在能活命就不错了!昨天东单那边,老王头就因为给抗联递了个消息,被鬼子活活打死在街面上,尸体摆了一整天,谁敢收?”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抗联?鬼子?这些词儿我只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过,怎么就真真切切落到眼前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的,不是在做梦。我那辆新车呢?我攒了三年血汗钱买的那辆八成新的洋车,难道也被这世道吞了?想到这儿心口像被大锤砸了一下,疼得我直咧嘴。
“你的车?早被伪军抢去当军车了!” 二强子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啐了口唾沫在地上,“不光你的车,城里多少好车都被他们搜刮走了!现在能拉的都是些破铜烂铁,轮子掉了用木头塞,刹车坏了用脚蹭,就这还得给鬼子交‘路面税’,一天拉下来够不够买俩窝头都难说!” 他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往左右瞅了瞅,凑到我耳边:“不过你小子运气好,遇上我了。今晚有批货要从永定门运出去,找个靠谱的车夫,一趟给五个大洋,干不干?” 五个大洋!我眼睛瞬间亮了,这够我以前拉半个月的活计,可转念一想不对劲,这时候运货,多半不是什么正经勾当。二强子看出我的犹豫,拍了拍我肩膀:“放心,是给城外的弟兄送药品,都是救命的东西!你只管用最快的速度把车赶到指定地点,有人接应,出不了岔子。” 他眼里闪着光,不像平时醉醺醺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小福子,那个总爱偷偷给我塞块糖的姑娘,便问:“小福子呢?她还好吗?” 二强子的脸一下子垮了,低下头半天没说话,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她……去南边投奔亲戚了。” 我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话里掺了假,可我没再追问,这世道,谁不是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呢?
天黑透了的时候,我推着一辆借来的破洋车在胡同口等着,车斗里盖着厚厚的棉被,底下藏着用油纸包好的药箱。风呜呜地刮着,像鬼哭,街角的路灯被打坏了一半,忽明忽暗照着墙上“打倒日寇”的标语,那是用红漆写的,在夜色里看着像血。二强子说接应的人会举着一盏马灯,灯上缠着红布条。我攥紧了车把,手心全是汗,耳朵支棱着听周围的动静,每一声咳嗽、每一次狗叫都让我心惊肉跳。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皮鞋声,我赶紧把车往阴影里藏了藏,借着月光看见两个鬼子兵端着枪走过来,皮靴踩在石子路上咔哒咔哒响,他们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时不时用枪托敲敲路边的门。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他们走远了,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是祥子兄弟吗?” 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短褂的汉子举着马灯站在那里,灯上果然缠着红布条。他脸上有一道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眼神却很亮。“货呢?” 他问,我指了指车斗,他掀开棉被检查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好,跟我来。” 我们顺着胡同往南走,他走路悄无声息,像只猫,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听动静。走到一处不起眼的院门,他敲了三下门,停顿一下再敲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脑袋探出来左右看了看,让我们赶紧进去。院里堆着不少柴火,几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正围着一张地图说话,见我们进来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先生过来握我的手:“辛苦你了,祥子同志。” 同志?这词儿新鲜,我挠了挠头说不出话,那先生笑了笑:“这些药品太重要了,前线的伤员等着用呢。” 我这才明白自己干了件正经事,心里那点害怕渐渐变成了热乎气,比喝了二锅头还暖和。
正要转身离开,院外突然传来枪声,紧接着是喊叫声和砸门声。疤脸汉子脸色一变:“不好!被汉奸出卖了!” 他一把将我推向柴房:“快躲起来!这里有地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进柴房,身后的门“砰”地关上,还顶上了根粗木棍。我听见外面枪声越来越密,夹杂着鬼子的吼叫和同志们的呐喊,心怦怦直跳,手在柴堆里摸索,果然摸到一块松动的木板,掀开一看是个黑黢黢的洞口。正想钻进去,却听见外面传来二强子的声音:“太君!人都在院里!药品也在!我立功了吧?” 我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难怪他说得那么轻巧,原来是早就串通好了!我咬着牙想冲出去,可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耳边是枪声、惨叫声,还有二强子那令人作呕的谄媚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我从柴房的缝隙里往外看,月光下院里躺着好几具尸体,都是刚才那些年轻的同志,那个戴眼镜的先生胸口插着把刺刀,眼睛还圆睁着。鬼子兵正把药品往卡车上搬,二强子跟在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身后点头哈腰,手里拿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想必是赏钱。我看着他那副嘴脸,想起小福子,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去南边投奔亲戚”,一股怒火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摸出腰间的铁尺,悄悄拉开柴房门的插销。
“祥子!你要干啥?” 疤脸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胳膊上中了一枪,鲜血浸透了衣服,却死死拉住我的胳膊,“别冲动!留着命才能报仇!” 我红着眼瞪他:“他们害死了这么多弟兄!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使劲拽着我往地道口拖:“现在出去就是送死!你听着,这些药品必须送出去,我已经不行了,你替我完成这个任务!” 他把一个用油布包好的小本子塞给我:“这是联络暗号,找到下一个接头人,把药品和本子都交给他。” 我还想说什么,他突然推了我一把:“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被他推进地道,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鬼子的欢呼,我知道他牺牲了,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黑黢黢的地道里。
地道又黑又长,空气里全是土腥味,我摸着墙壁往前走,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我想起自己这辈子,就想攒点钱买辆自己的车,安安稳稳过日子,可这世道不让我安稳。以前是兵匪抢我的车,现在是鬼子毁我的家,原来安稳日子从来不是靠拉车能拉来的。那个小本子在怀里硌得慌,我摸出来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一看,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不少我不认识的符号,最后一页画着个简单的地图,标注着下一个接头地点在妙峰山。我把本子揣回怀里,攥紧了拳头,既然老天让我来到这个时候,我就不能白来一趟。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了光亮,我爬出去一看,已经到了城外的乱葬岗,月光照着一个个坟头,风吹过树林沙沙响。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是鬼子运兵的火车,我咬了咬牙,朝着妙峰山的方向走去。路上遇见不少逃难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见我都躲躲闪闪,像是怕我是汉奸。有个老婆婆拉着我的衣角问:“好心人,给口吃的吧,我孙子快饿死了。” 我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半块窝头,刚想递过去,却想起疤脸汉子的话,这些药品比我的命还重要,我不能因为心软耽误了大事。可看着孩子干裂的嘴唇,我还是把窝头塞给了老婆婆,她千恩万谢,我却转身快步离开,不敢回头。
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终于到了妙峰山脚下,按照本子上的暗号,在一棵老槐树下三长两短敲了敲树干,树后走出个挎着篮子的姑娘,穿着粗布衣裳,头上裹着蓝布头巾,眼睛又大又亮。“是来送山货的吗?” 她问,我报出暗号:“秋风吹过卢沟桥,枫叶红了满山岗。” 她眼睛一亮,赶紧带我往山上走:“可算把你等来了!山上的伤员都快断药了!” 跟着她进了个山洞,里面铺着干草,十几个伤员躺在那里,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瞎了眼睛,却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挣扎着坐起来,我认出他是之前在茶馆见过的曹先生,可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脸上添了道新疤,穿着军装,腰里别着枪。
“祥子同志,辛苦你了。” 曹先生握着我的手,他的手粗糙有力,不像以前握笔杆的样子,“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二强子已经被我们处决了,他出卖同志,罪有应得。” 我心里一沉,没说话,曹先生叹了口气:“这世道就是这样,有人当汉奸,就有人当英雄。你愿意加入我们吗?一起把鬼子赶出北平,赶出中国。” 我看着洞里那些年轻的面孔,想起院里的尸体,想起那个饿死的孩子,想起小福子躲闪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曹先生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递给我:“这玩意儿比你的铁尺管用,学着用吧,以后不光要拉车,还要拉着咱们中国人的希望往前走。”
我接过枪,沉甸甸的,比我那辆新车还重。洞外传来消息,鬼子要进山“扫荡”了,曹先生让大家赶紧转移,我主动要求留下来掩护,推着那辆破洋车往另一个方向走,车斗里放着几个空药箱,故意引鬼子往这边追。枪声在身后响起,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我拼命地跑,就像当年拉着车跑在北平的街道上,可这次我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车,是为了那些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春天的孩子,为了那些死在鬼子刀下的弟兄,为了小福子,为了所有像我一样想过安稳日子的中国人。风在耳边呼啸,我仿佛听见无数人在喊:“打倒日寇!还我河山!” 这声音比炮声还响亮,比风声还持久,在山谷里回荡,在北平城回荡,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回荡。我知道,只要这声音不消失,我们就一定能等到天亮,等到北平城重新挂上熟悉的招牌,等到街上的洋车又能欢快地跑起来,等到孩子们能吃饱饭,笑着追逐打闹,就像我小时候那样,那时候的北平,天是蓝的,水是清的,日子是有盼头的。现在,我就要为这个盼头,拼上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