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突然一麻,像是被雷劈中似的,眼前的洋车突然变了模样——原本磨得发亮的榆木车架,不知何时裹上了一层锈迹,车座的帆布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风里飘着股焦糊味,混着远处隐约的炮声,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北平了。我愣在原地,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还是那件灰布短褂,可袖口磨破的地方,竟不知何时缝上了块深蓝色的补丁,这不是我的手艺。
“祥子!发什么愣呢?日本人的巡逻车要过来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旁边的胡同里钻出来,我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破军装的汉子,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正冲我使劲挥手。我不认识他,可他喊的是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推着车躲进胡同,刚靠到墙根,就听见“嘀嘀”的喇叭声,一辆漆着膏药旗的卡车轰隆隆开过去,车斗里的日本兵端着枪,眼神像饿狼似的扫着街边。
“谢……谢了兄弟。” 我咽了口唾沫,攥着车把的手还在抖。这不是民国二十几年的北平,天上没有鸽子哨,街边的铺子大多关着门,门板上用白灰刷着歪歪扭扭的日文,连墙角的乞丐都少了,只剩下几个缩在破席子里的老人,眼神空洞得吓人。
“谢什么,都是苦命人。” 刀疤脸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我,“我叫李老根,前儿个在街口看见你推着车转悠,以为是新来的苦力。你这几天去哪了?我还以为你被鬼子抓去修炮楼了。”
我接过窝头,咬了一口,剌得嗓子生疼,却不敢吐。我该怎么说?说我前一天还在拉着曹先生家的包月,晚上睡在仁和车厂的板房里,醒过来就到了这个鬼地方?“我……我好像睡糊涂了,记不太清了。” 我含糊着应付,眼睛却在打量四周。胡同口的墙根下,贴着张泛黄的告示,上面印着“良民证”三个字,旁边还画着个戴尖帽的日本兵,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日本人占了北平之后才有的东西,我怎么会跑到这时候来了?
李老根看出我不对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想了,这年头活着就不容易。你那车还能拉吗?刚才看见王记粮铺的掌柜要雇车,去城外拉点粮食,给两块大洋呢。” 两块大洋?我眼睛一亮,在我那个时候,两块大洋够我吃半个月的,可看着眼前这破车,再想想刚才街上的日本兵,我又犯了怵:“城外安全吗?万一遇上鬼子……”
“放心,掌柜的有路子,走西边的小道,避开鬼子的岗哨。” 李老根压低声音,“你要是不去,我就找别人了,这活儿可抢手。” 我攥了攥拳头,洋车是我的命,不管到了哪个北平,我都得靠拉车吃饭。我点了点头:“去!我跟你去见掌柜的。”
跟着李老根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一家关着门的粮铺前,他敲了敲门板,三长两短,里面传来个沙哑的声音:“谁?” “是我,李老根,带祥子来的。” 门板“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探出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祥子?就是前几天总在东单转悠的那个?车呢?” “在胡同口呢,掌柜的。” 我连忙回答。
王掌柜点点头,把我们让进屋里,屋里黢黑,只有一盏油灯亮着,桌上摆着个账本,旁边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粮食就在后院,你们俩现在就走,赶在天黑前回来。”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大洋,递给我:“先给你一半,回来再给另一半。记住,路上别说话,遇见人就躲,尤其是穿黄衣裳的。”
我接过大洋,冰凉的触感让我心里踏实了些。跟着李老根往后院走,看见两辆洋车停在那里,车上都堆着布袋子,散发着粮食的香味。“你拉这辆,我拉那辆。” 李老根说着,弯腰把车把扛起来,“走,从后门走,别惊动街坊。”
出了粮铺的后门,是一条窄窄的小巷,顺着小巷走出去,就到了城外的土路。风比城里大,刮得脸上生疼,远处的田野里光秃秃的,看不见一个庄稼人,只有几只乌鸦在天上盘旋,“呱呱”地叫着,听得人心里发毛。我低着头,使劲往前拉车,车轱辘碾过土路上的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跟我以前拉的那辆新车差远了,可我不敢停,心里只想着快点把粮食拉回去,拿到剩下的一块大洋。
“祥子,你拉车的力气可真不小啊。” 李老根在旁边跟我搭话,“以前是拉包月的吧?看你这姿势,就知道是个老手。” 我喘了口气,说:“嗯,以前在城里拉包月,后来……后来就到这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含糊过去。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片树林,李老根突然停住车,压低声音:“别往前走了,前面有鬼子的岗哨。” 我赶紧停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树林边上有几个穿黄衣裳的日本兵,正端着枪来回走动,旁边还架着一挺机关枪。“那怎么办?绕路吗?” 我着急地问。
李老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绕路太远,天黑前肯定回不去。这样,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能不能跟岗哨里的翻译官说上话,给他点好处,让咱们过去。” 我连忙拉住他:“不行,万一他把你抓起来怎么办?” “没事,我认识那个翻译官,以前给他送过粮食,他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李老根说着,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塞进口袋里,“你在这等着,别露头。”
我看着李老根猫着腰朝岗哨走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手里紧紧攥着车把,手心全是汗。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看见李老根跟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那个男人戴着副眼镜,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看见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就是你要拉粮食进城?” 我点点头,不敢说话。
“行了,你们过去吧,别在这磨蹭。” 翻译官挥了挥手,又跟李老根嘀咕了几句,李老根连忙点头哈腰,塞给了他几个铜板。等我们推着车走过岗哨,我才松了口气,小声问李老根:“他没为难你吧?” “没事,就是要了点好处。” 李老根撇了撇嘴,“这种人,早晚得遭报应。”
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北平的城墙了,城门口的鬼子岗哨比城外更严,每个进出的人都要查良民证。我心里一紧,我没有良民证啊!李老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我:“拿着,这是我前几天帮你办的,花了我五个铜板呢。” 我接过那张纸,上面印着我的名字,还有一张模糊的照片,虽然跟我现在的样子有点像,但也能蒙混过关。“老根,谢谢你。” 我心里一阵暖和,在这个陌生的北平,还有人愿意帮我。
“谢什么,都是中国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李老根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咱们快点进去,别让王掌柜等急了。” 到了城门口,我跟着李老根排队,轮到我的时候,一个日本兵接过我的良民证,翻来覆去地看,又用生硬的中文问我:“干什么的?” “拉……拉粮食的。” 我紧张地回答,手心里全是汗。旁边的翻译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老根,挥了挥手:“行了,进去吧。”
我连忙推着车进城,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回到王记粮铺,王掌柜看见我们回来了,高兴得直搓手,连忙把剩下的一块大洋递给我:“辛苦你们了,快拿着。” 我接过大洋,摸了摸口袋里的两块大洋,心里踏实多了。
“祥子,你今晚没地方去吧?” 李老根问我,“要是没地方,就跟我去我那凑合一晚,就在前面的胡同里,有个破院子。” 我想了想,我以前住的仁和车厂早就不知道在哪了,只能点点头:“好,那就麻烦你了。”
跟着李老根来到一个破院子里,院子里有几间土坯房,窗户上的纸都破了,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响。“就这间,你进去吧,我住隔壁。” 李老根指着一间房说,“里面有张土炕,虽然硬点,但能睡人。” 我走进屋里,屋里黢黑,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我摸索着找到炕,坐了下来,摸了摸口袋里的两块大洋,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前总想着,只要我好好拉车,总有一天能买上自己的车,过上好日子。可现在,我到了这个鬼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能不能再见到小福子,能不能再拉上我自己的新车。我掏出大洋,放在手里掂量着,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枪声,还有人的叫喊声,我心里一紧,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李老根也从屋里出来了,皱着眉头说:“不好,好像是鬼子在抓人,咱们别出去,就在屋里待着。”
我点点头,回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听着外面的枪声和叫喊声,心里害怕极了。我想起了以前的北平,虽然也苦,可没有这么多枪声,没有这么多鬼子,我还能拉着车,在街上跑,还能想着买新车的事。可现在,我连明天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李老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破碗,碗里有半碗热水:“喝点水吧,外面没事了,是鬼子在抓抗日分子。” 我接过碗,喝了口热水,心里稍微暖和了点。“老根,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我问他,声音有些沙哑。
李老根叹了口气,坐在我旁边:“谁知道呢?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咱们能把鬼子赶出去,能过上好日子。祥子,你年轻,有力气,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看着李老根,他脸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可他的眼神却很坚定。我点了点头,攥紧了手里的大洋,心里想,不管到了哪个北平,我都得好好活着,都得靠拉车吃饭,总有一天,我能拉上自己的新车,总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一早,我被外面的鸡叫声吵醒,睁开眼,看见窗户上透进一丝光亮。我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出屋,看见李老根正在院子里劈柴,院子里的地上放着几个窝头,还有一壶热水。“醒了?快来吃点东西,吃完咱们再去看看有没有活儿。” 李老根说。
我走过去,拿起一个窝头,咬了一口,虽然还是干硬,可我却觉得比昨天的好吃多了。吃完东西,我推着洋车,跟李老根一起走出院子,街上比昨天热闹了点,有几个铺子开了门,可还是看不见多少人,偶尔能看见几个鬼子在街上巡逻,眼神依旧凶狠。
“祥子,前面有个茶馆,咱们去那看看,说不定有雇车的。” 李老根指着前面说。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来到一个茶馆前,茶馆的门开着,里面有几个人在喝茶,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看见我们,点了点头:“是老根啊,今天来有事?” “掌柜的,有没有人要雇车啊?” 李老根问。
掌柜的指了指里面:“里面有位先生,要去西四,你要是去,就去问问。” 我连忙走进去,看见一个穿着长衫的先生,戴着副眼镜,正在看书。“先生,您要雇车吗?去西四。” 我问。那位先生抬起头,看了看我:“哦,要雇,多少钱?” “您给五毛钱就行。” 我说,在这个时候,五毛钱已经不少了。
先生点点头:“好,那咱们现在就走。” 我连忙推着车,先生坐了上来,我拉起车,往前走。街上的风还是很大,可我却觉得有了力气,我知道,只要我好好拉车,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能回到我熟悉的北平,能再拉上我自己的新车,能过上我想要的日子。
拉着先生到了西四,先生递给我五毛钱,还多给了我一毛钱:“辛苦你了,小伙子,拉得不错。” 我接过钱,连忙说:“谢谢先生。” 看着先生走进一条胡同,我攥着手里的钱,心里高兴极了。我推着车,在街上转悠着,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活儿,突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蓝布衫,梳着麻花辫,我心里一紧,那不是小福子吗?
我连忙推着车跑过去,喊了一声:“小福子!” 那个身影回过头,我却愣住了,那不是小福子,只是长得有点像。我心里一阵失落,低下头,叹了口气。李老根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了,祥子?认错人了?” 我点点头:“嗯,以为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没事,这年头,认错人很正常。” 李老根说,“前面有个粮铺,咱们去看看有没有拉粮食的活儿,昨天那样的活儿,要是能多来几次,咱们就能攒点钱了。” 我点点头,跟着李老根往前走,心里虽然失落,可还是想着好好拉车,好好活着。我知道,只要我不放弃,总有一天,我能找到回去的路,能再见到我想见的人,能再过上我想要的日子。
街上的太阳渐渐升高了,虽然还是有些冷,可我却觉得心里有了点暖意。我拉着洋车,在这个陌生的北平街上走着,听着远处隐约的炮声,看着街上的行人,心里想着,不管未来怎么样,我都要好好拉车,好好活着,因为我是骆驼祥子,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