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把上的裂纹又深了些,是昨天夜里撞在城根砖墙上磕的,此刻攥在手里,倒比任何东西都实在。那汉子姓赵,大伙儿都叫他赵大哥,此刻正蹲在破庙里给我比划地图,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把他脸上的刀疤映得像条活物。“从这儿到西直门,得走三条胡同,过两个岗哨,”他用炭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这是鬼子的军火库,你半夜把车赶到后墙根,会有人接应。”我盯着那圈看,脑子里已经把路线走了三遍,车轱辘该在哪块石板上拐弯,哪段墙根有狗,甚至哪个岗哨的鬼子爱打瞌睡,都摸得门儿清——这些天拉着这车在城里转悠,眼睛耳朵早就练得比当年在天桥拉包月时尖了十倍。“我这车太扎眼,”我摩挲着车座上补了又补的帆布,“鬼子要是盘查,怕是混不过去。”赵大哥从怀里掏出块黑布:“蒙上,就说是拉煤的,这世道,谁还细看一辆破车。”我接过布,闻着上面的煤烟味,突然想起当年在仁和车厂,刘四爷总爱用煤渣擦车,说这样能让木头发亮,那时的车是新的,轮子是圆的,日子也像是能滚出个亮堂来的。“对了,”赵大哥压低声音,“车上得带个人,是个医生,要去军火库附近的胡同救人,你想法子把她藏在车斗里。”我点点头,没多问——这些天跟着他们,早就学会了不多嘴,不该问的问了,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后半夜,我把车停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黑布蒙住了大半个车身,车斗里铺着干草,藏个人正好。风刮过树梢,呜呜地像哭,远处传来岗哨的皮鞋声,咔哒咔哒敲在石板路上,每一下都像踩在我心尖上。“祥子哥?”一个细弱的声音从墙后传来,我回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两条辫子,手里提着个小木箱,正是赵大哥说的医生。“上来吧,”我掀开干草,“趴低点,别出声。”姑娘轻巧地钻进去,干草簌簌地响,我赶紧盖好,用绳子捆结实,乍一看就像拉了一车草料。刚要抄起车把,就听见胡同口有人喊:“站住!干什么的!”我心里一紧,慢慢转过身,看见两个黄皮子兵端着枪走过来,刺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拉,拉煤的,”我故意让声音发颤,手里的车把晃了晃,“东家等着烧火呢。”一个兵上来扯蒙车的黑布,我赶紧递过去半包烟——这是昨天用两顿饭钱换的,此刻手心里全是汗。“太君抽烟,”我弓着腰,像当年给巡警递烟那样谄媚,“夜里凉,暖暖身子。”那兵接过烟,塞在耳朵上,用枪杆捅了捅车斗:“里面装的什么?”“草,干草,”我笑得更僵了,“煤还没装,先拉点草引火。”另一个兵突然踹了车轱辘一脚:“走快点!别在这儿磨蹭!”我赶紧应着,拉起车就走,车轱辘碾过石子,发出的声响比刚才更沉,像是压着块石头——是车斗里那姑娘的心跳,还是我自己的,早就分不清了。过岗哨时,鬼子用手电照了照车,光柱扫过蒙布时,我故意让车把歪了一下,车斗跟着晃,干草撒出来几缕,正好挡住了光线。“八嘎!”鬼子骂了一句,挥手让我赶紧走,我头也不回,拉着车钻进了漆黑的胡同。一直到了军火库后墙根,才敢停下喘口气,车斗里的姑娘钻出来,脸色发白,却还不忘给我递水:“多谢祥子哥,刚才吓死我了。”我接过水葫芦,灌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凉得打了个激灵:“没事,这路我熟。”墙头上突然探出个脑袋,是赵大哥的人,扔下根绳子:“上来吧,医生先跟我们走,祥子你在这儿等着,完事了还得麻烦你送她回去。”姑娘点点头,抓住绳子往上爬,动作竟比我想象中利落。我靠在车边,看着墙头上的影子消失,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当年拉包月,送完客人总觉得踏实,今天却不一样,像是有什么东西悬在半空,落不下来。没等多久,就听见军火库那边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是枪声和喊叫声,乱得像捅了马蜂窝。我赶紧把车藏在柴火堆后面,自己蹲在墙根,手摸着怀里的刺刀——赵大哥说,万一出事,这玩意儿能保命。突然,墙头上有人跳下来,是赵大哥,胳膊上淌着血,后面跟着几个弟兄,还有那个姑娘。“走!”赵大哥一挥手,声音嘶哑,“鬼子追过来了!”我赶紧把车拖出来,姑娘扶着个受伤的弟兄钻进车斗,赵大哥和其他人跟在两边,一行人往胡同深处跑。刚拐过一个弯,就听见身后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突突突的,越来越近。“是鬼子的摩托车队!”有人喊了一声,声音发颤。我心里一急,想起前面有条死胡同,尽头是道矮墙,当年拉车时为了躲债主,从那儿翻过好几次。“跟我来!”我喊了一声,猛地拐进那条死胡同,车把在狭窄的巷子里左右磕碰,发出刺耳的声响。到了墙根,赵大哥他们赶紧翻墙,我和另一个弟兄把车斗里的人扶出来,刚要推车,就看见摩托车的灯光照了过来,黄皮子兵的喊叫声就在身后。“祥子!车别要了!快翻!”赵大哥在墙头上喊。我看着这车,车把上的裂纹,补了又补的帆布,还有车斗里残留的干草,突然像看见了当年那辆属于我的新车——那车被抢时,我也是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你们先走!”我猛地抄起车把,转身对着追来的摩托车,“我给你们挡会儿!”赵大哥骂了句什么,却被弟兄们拉着翻了墙。我把车横在胡同中间,车斗对着摩托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当年保不住自己的车,今天这破车,说什么也不能让鬼子糟践了!摩托车越来越近,领头的鬼子举着枪朝我射击,子弹擦着耳边飞过,打在墙上,溅起一片尘土。我猛地拽住车把,用力往旁边一掀,整辆车翻了过来,正好挡在胡同中央,摩托车来不及刹车,“哐当”一声撞在上面,车手被甩出去老远。后面的摩托车刹住车,黄皮子兵们跳下来,举着枪朝我冲过来。我捡起地上的车辐条,那是刚才翻车时崩断的,一尺多长,尖利得像把刀。“来啊!”我喊着,声音竟不发颤了,像是回到了当年在沙漠里,跟着骆驼一起嘶吼的日子。一个兵冲过来,我侧身躲过他的枪,手里的辐条猛地捅进他的肚子,他哼都没哼就倒了。另一个兵从侧面扑过来,我转身撞过去,用肩膀顶在他胸口,他手里的枪掉在地上,我捡起枪,虽然不会用,却死死攥着枪管,朝他头上砸下去。胡同里乱成一团,喊叫声、厮打声混在一起,我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下,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红通通的,倒像是把这满城的狼烟都揉进了眼里。突然,身后传来赵大哥的声音:“祥子!走!”我回头,看见他带着人又翻墙回来了,手里的枪响个不停,黄皮子兵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走啊!”赵大哥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墙上爬,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辆翻倒的车,车轱辘还在微微转动,像是在跟我道别。翻上墙,落在地上,赵大哥拍着我的背:“好小子!有种!”我咳了两声,吐出嘴里的血沫子,突然笑了——多少年了,没人说过我有种,当年在北平,他们都说我是个窝囊废,是个被世道碾平了的骆驼。远处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枪声渐渐稀了,风里的火药味淡了些,倒是闻见了点豆浆的香味,像极了当年早点铺开门时的味道。我摸了摸怀里的刺刀,又看了看身边的赵大哥和弟兄们,突然觉得,这车没了,好像也没那么疼了——因为我知道,天亮了,总能再拼出一辆来,就像这日子,再难,也总能往前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