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风裹着煤烟子味儿往骨头缝里钻,我攥着车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车座上那身藏青色绸衫的爷们儿正叼着烟卷哼小曲,烟圈儿飘到我后脑勺就散了。这洋车是昨天从东直门一个败落的八旗子弟手里盘来的,锃亮的钢圈儿上还沾着东洋机油,比当年在北平拉过的那辆小寡妇滑溜十倍,可我心里头那股子闷得慌的劲儿,跟那会儿被大兵抢了车时没两样。我说,前边路口拐,去八大胡同。绸衫爷们儿用烟卷敲了敲车篷,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拿捏人的轻佻,我没回头,脚掌碾过结着薄冰的路面,车辙在青砖地上划出两道白印子。
刚过王府井,就听见前边吵吵嚷嚷,几个穿黑制服的警察正抡着棍子打一个挑糖人的老汉,玻璃糖稀碎在地上,黏住了好几片雪花。我下意识地勒住车闸,绸衫爷们儿在后面骂骂咧咧:磨蹭什么?耽误了爷的好事儿,把你这车拆了烧火!我盯着那老汉被踩在地上的手,指节处还沾着没干的糖稀,忽然想起当年在车厂时,老马爷孙俩啃着冻硬的窝头,那窝头渣子卡在牙缝里的模样。您要是急,自己溜达两步?我这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当年在人和车厂,就是给我三个胆子,也不敢跟客人这么说话。
绸衫爷们儿猛地从车座上蹦下来,伸手就想薅我脖领子,我侧身躲开,他扑了个空,摔在雪地里,绸衫下摆沾了片黑泥。反了你了!知道爷是谁吗?宪兵队翻译官张爷!他爬起来时,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光溜溜的后脑勺,我瞅着那锃亮的头皮,突然觉得还不如当年刘四爷那撮山羊胡子顺眼。翻译官?我弯腰捡起他的帽子,往他手里一塞,指腹碾过掌心磨出的厚茧,伺候东洋人的活儿,挣来的钱花着不烧心?他脸涨得通红,掏出枪来指着我:你他妈活腻歪了!
我没躲,就那么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风把我的破棉袄吹得鼓鼓囊囊,倒像是揣了只下蛋的老母鸡。枪子儿要是能解决事儿,当年八国联军就不该走。我扯了扯嘴角,忽然想起虎妞临死前攥着我的手,那手凉得像块冰,我拉车拉了一辈子,见过的官比你吃过的盐多,有能耐的都在战场上拼,没能耐的才躲在这儿欺负老百姓。他手指哆嗦着,扣扳机的劲儿却松了,远处传来警笛声,他骂了句脏话,揣起枪钻进旁边的胡同,绸衫角儿在拐角处闪了一下就没了。
挑糖人的老汉拄着扁担站起来,给我作揖:大兄弟,谢谢您了。我摇摇头,从车座底下摸出两个烤白薯,那是刚才在街口买的,还热乎着。给孩子的。老汉接过白薯时,手还在抖,我才看见他袖管是空的,左边胳膊没了。鬼子打的。他咧开嘴笑,牙豁了好几颗,原本在琉璃厂刻章,现在只能挑个糖人担子混口饭吃。我盯着他空荡的袖管,突然想起当年曹先生家的花瓶,被我不小心碰倒时,碎瓷片溅在地上的声音。
这车,您要是不嫌弃,拿去拉点货?我拍了拍车座,钢圈儿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比挑着担子省劲儿。老汉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这可是您吃饭的家伙。我笑了,笑得嗓子眼里发紧:车这东西,就是用来跑的,搁着才会锈。正说着,胡同口涌进来一群学生,举着纸糊的灯笼,灯笼上写着还我河山,嗓子喊得通红,跟当年天桥底下耍把式的喊彩似的。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姑娘踩在石头上演讲,辫子上的红头绳被风吹得直打旋儿。
祥子哥?姑娘突然冲我喊,我一愣,这才认出是当年在车厂隔壁缝补衣裳的小福子,只是当年那两条细辫子,如今剪成了齐耳短发。您还认得我?她跑过来,脸上冻出两坨红,我现在在女子中学念书,这些都是我同学。我瞅着她手里的传单,上面印着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用锅底灰涂上去的。你们这是...话没说完,就听见枪响,小福子身边的一个男生突然倒下去,血在雪地上漫开,像朵烂掉的红梅。
快跑!我拽起小福子就往洋车那边跑,老汉已经把车掉了个头,车把朝着胡同深处。学生们尖叫着散开,黑制服的警察举着枪追过来,皮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响。我把小福子推上车,自己抄起车把,脚掌蹬地时,感觉骨头缝里都迸出火星子,这身子骨跟当年比,倒是硬朗了不少,许是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练出来的。往南跑,那边有个狗洞能通到护城河!老汉在后头喊,声音被风撕得破破烂烂。
洋车在胡同里飞跑,车篷被风掀起一角,我看见小福子攥着传单的手,指节攥得发白。祥子哥,您怎么还在拉车?她声音发颤,我以为您早...我拐过一个弯,车把差点撞上墙,拉车怎么了?我喘着气笑,这世道,能拉着车跑,总比躺着不动强。当年以为买了车就有了根,后来才明白,这根不在车上,在心里头,只要还能迈得动腿,就不算输。
快到护城河时,身后的枪声远了,我停下洋车,小福子跳下来,从兜里掏出个窝窝头塞给我:祥子哥,这个您拿着。我接过来,窝窝头硬得能硌掉牙,可闻着那股子麦香,突然觉得比当年曹先生家的点心还香。你们往后小心点。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肩膀比当年扛着弟弟妹妹时结实多了,这世道黑,别把自己烧进去。她点点头,又跑回胡同里,红头绳在雪地里一颠一颠的,像株要冒芽的草。
老汉把洋车还给我,我摆摆手:您留着吧,好歹能挡挡风寒。他非要把挑糖人的担子塞给我,说上面的糖人能换两个铜板,我没接,踩着雪往回走,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倒像是在给这胡同打标点。风还在刮,煤烟子味儿里混着点血腥味,可天上的星星倒是亮了,一颗一颗的,跟当年在车厂屋顶上看见的没两样。我摸了摸怀里的窝窝头,硬邦邦的,却让心里头那块冻了多年的地方,有点发暖。或许这世道就是辆破洋车,你越是使劲儿拉,它才越能往前挪,哪怕慢点儿,总比陷在泥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