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的温暖与平静，像一层柔和的薄膜，暂时包裹了何志明与世界之间的尖锐摩擦。
他在林少莲家那个小小的沙发上醒来时，窗外已天光大亮，雪后初霁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随即，昨晚的记忆如同温润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
温暖的灯光，简单的饭菜，电视里的喧闹，还有……
林少莲安静而包容的存在。
他坐起身，毯子从肩上滑落。
客厅里静悄悄的，餐桌上昨晚的碗碟已经收拾干净，只留下一个洗净的烟灰缸。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饭菜香和……属于林少莲的、一种清冽的馨香。
一种奇异的、近乎忐忑的安宁充盈着他。
没有宿醉的头痛，没有往日醒来时那刻骨铭心的空虚与自我厌弃，只有一种陌生的、轻盈的空白，等待着被填充。
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站起身，有些拘谨地走过去。
林少莲正背对着他，在灶台前熬粥。
晨光勾勒出她穿着居家服的柔和轮廓，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
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脸上带着刚起床不久的慵懒和一丝自然的笑意：
“醒了？睡得还好吗？”
“嗯。”何志明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有些无处安放。
最终落在咕嘟冒泡的白粥上，“……需要帮忙吗？”
“不用，马上就好。你去洗漱吧，毛巾和新的牙刷在卫生间。”
她的态度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
这寻常的早晨，这日常的对话，对何志明而言，却如同一个不敢奢求的梦境。
他默默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下依旧有着青黑、却似乎少了些死气的自己，用冰凉的水扑了脸，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早餐是简单的白粥和小菜。
两人对坐在小小的餐桌旁，阳光洒满半个桌面。
“今天……有什么安排？”林少莲随口问道。
何志明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摇了摇头。
往年的春节，他要么是在父母的叹息声中麻木以对，要么是独自一人用酒精麻痹自己。
“如果你没事，”林少莲看着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下午陪我去个地方吧？一个……我以前常去的地方。”
何志明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
她没有解释要去哪里，但他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分享的意愿。
他点了点头：“好。”
下午，林少莲带着他，去了城市边缘的一个半废弃的铁路公园。
铁轨锈迹斑斑，枕木间长满了枯黄的杂草。
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寂静荒凉，却也别有一种空旷疏朗的美。
“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常来这里。”
林少莲踩着枕木，慢慢往前走，声音随着呵出的白气飘散。
“看着这些废弃的轨道，会觉得……再轰轰烈烈的过往，最终也会归于平静。时间能带走一切，也能沉淀下一些东西。”
何志明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听着。
他看着她走在荒草与铁轨之间的背影，单薄却挺拔，仿佛与这片荒凉融为了一体，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后的通透与坚韧。
他们走到一座废弃的小火车站台前，木质的雨棚已经腐朽塌陷了一半。
“坐会儿吧。”
林少莲在还算完好的那一半雨棚下的长椅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何志明犹豫了一下，依言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望着前方无限延伸的、消失在远方树林里的铁轨。
寒风掠过枯草，发出呜呜的声响。
沉默了许久，林少莲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望着前方：
“志明，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人这辈子，能把自己活明白就不错了，没那么多精力去背负别人的人生。”
何志明的心猛地一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上翘起的木刺。
“但是，”她转过头，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
“遇到你之后，我发现……有些牵绊，是不由自主的。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觉得你可怜。而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种即使身处绝境，也还在挣扎的、不肯完全熄灭的火星。它很微弱，但……很吸引我。”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何志明的心上，比任何告白都更让他震撼。
她看到了他的不堪，他的狼狈，他的绝望，却依然……被那一点点挣扎所吸引？
“我……”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想说自己不配，想说自己是个麻烦，想让她离自己远点以免被他的晦气沾染……
但所有自我否定的话语，在她那坦诚而温暖的目光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少莲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与挣扎，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最终，何志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颤抖，却无比清晰：
“少莲……我……我很糟糕……我不知道自己能给你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爱的能力……”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荆棘丛中拔出。
“但是……如果我还有一点点……一点点值得被你看重的地方……我……我不想再放开……”
他没有说“我爱你”，那三个字对他来说太沉重，太奢侈。
但他这句笨拙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坦白，却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真挚，更触及灵魂。
林少莲听着他的话，看着他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卑微祈求与孤注一掷的真诚，她的心彻底融化了。
她伸出手，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她的掌心依旧温暖。
“爱的能力，”她轻声说，目光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可能需要重新学习，可能需要很慢很慢……我们可以……一起学。”
“一起学”。
这三个字，像是最庄重的承诺，驱散了何志明心中最后的不安与恐惧。
他反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中的抓握，而是一种带着珍视的、试探性的牵手。
他的手很凉，她的很暖。
温度在交握的掌心间传递，仿佛也传递着某种新生的力量。
他们就这样，坐在废弃的站台长椅上，在冬日的寒风中，静静地牵着手，望着前方空寂的铁轨。
没有激烈的亲吻，没有更多言语的承诺，只有掌心相连处传来的、真实而坚定的温度。
过去像身后那条锈迹斑斑的轨道，承载着不堪回首的重量，延伸向远方。
而未来，如同前方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尚未被足迹踏过的雪原，虽然迷茫，却纯净而充满可能。
这一刻，无关救赎，只关乎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漫长的跋涉后，终于找到了彼此，决定在这荒凉的人世间，互相陪伴，重新学习如何行走，如何……去爱。
夕阳西下，将他们的身影在站台上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废弃站台上的牵手，像一道无声的契约，在林少莲与何志明之间正式缔结。
回程的路上，两人依旧没有太多言语，但萦绕在他们之间的氛围已截然不同。
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沉重的悲悯，被一种轻盈而坚定的默契所取代。
何志明依旧走在林少莲身侧半步之后，但他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些许。
目光不再总是盯着地面，偶尔会望向远处被夕阳染红的云霞，或是身边人随风微微拂动的发梢。
回到市区，华灯初上，年节的喜庆气氛愈发浓郁。
“晚上……你想吃什么？”
站在林少莲家楼下，何志明第一次主动开口询问，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不再是完全的被动。
林少莲有些意外，随即眼中漾开笑意：“家里还有食材，简单做点就好。你呢？有什么想吃的吗？”
何志明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我可以帮你。”
这简单的五个字，对他而言，意味着巨大的跨越。
从接受照顾，到尝试参与，甚至……付出。
林少莲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柔软而温暖。
“好，那我们一起。”
小小的厨房里，第一次有了两个人忙碌的身影。
林少莲主厨，何志明则在一旁打下手，洗菜，递调料。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笨拙，甚至显得手足无措，但他学得极其认真，眼神专注。
氤氲的蒸汽模糊了窗玻璃，也柔和了灯光下两人的轮廓。
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有锅铲的碰撞声和食材下锅的滋啦声，交织成一曲平淡却温馨的居家乐章。
吃饭时，气氛不再像昨晚那般带着刻意的生疏。
他们开始聊起一些更日常的话题，比如这道菜的做法，比如窗外的烟花哪个更好看。
何志明的话依然不多，但他开始尝试表达自己的看法，虽然简短，却不再是单一的“嗯”或沉默。
晚饭后，何志明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清洗。
林少莲没有阻拦，只是倚在厨房门框上。
看着他略显生疏却异常认真的背影，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收拾妥当，两人回到客厅。
电视里依旧播放着晚会，却成了背景音。
何志明没有像昨晚那样拘谨地坐在沙发另一端，而是很自然地，坐在了林少莲的身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少莲，”他忽然低声唤她，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我……我可能还是会有很多问题……情绪有时候……可能会不稳定。”
他艰难地坦白着，像是在提前预警，又像是在寻求一种确认。
林少莲侧过头，看着他低垂的、带着不安的侧脸，心中没有丝毫的厌烦或退却，只有更深的理解与怜惜。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我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们慢慢来。有问题，就一起面对。情绪不好，我就陪你安静待着，或者……像今天一样，去铁轨那里走走。”
她的承诺，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具体而踏实。
何志明抬起头，看向她，灯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在说：
你的过去，我接纳；你的现在，我陪伴；你的未来，我期待。
一股汹涌的热流冲上何志明的眼眶，但他这次忍住了。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力道适中，不再是不安的抓握，而是带着珍视的包裹。
“谢谢。”他哑声说，这两个字承载了千言万语。
“不用谢。”
林少莲微笑着，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还在继续，夜空偶尔被烟花照亮。
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客厅里，时间仿佛缓缓流淌。
他们没有规划遥远的未来，没有设定任何必须达到的目标。
只是在这一刻，确认了彼此的心意，决定携手，走一步，看一步。
何志明知道，内心的废墟尚未清理干净，前路依然布满迷雾。
但他不再恐惧。
因为身边有了这样一个人，她不像太阳那般灼热耀眼。
却如同这冬夜里一盏温暖坚定的灯火，足以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让他有勇气，继续向前走。
而林少莲也明白，这段关系或许依然会面临挑战，来自外界，也可能来自何志明内心反复的波澜。
但她心甘情愿。
因为在他身上，她不仅看到了需要被拯救的脆弱，更看到了生命本身不屈的韧性，以及那份笨拙却无比珍贵的、试图走向她的真诚。
夜渐深，晚会也接近尾声。
何志明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这一次，林少莲没有挽留，只是送他到门口。
“明天，”何志明在门口停下脚步，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还能来吗？”
林少莲笑了，那笑容在廊灯下格外柔和：“当然。想来随时都可以。”
何志明点了点头，转身下楼。
他的脚步踏在楼梯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那声音里，不再只有孤寂，更添了一份笃定。
林少莲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着楼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屋内恢复了寂静，却不再冷清。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以及那份新生的、名为“我们”的暖意。
她知道，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在寒冬里孕育，注定要经历春夏秋冬，却依然值得期待的开始。
他们的故事，翻过了救赎与被救赎的那一页，正式进入了共同书写的新章节。
前路漫漫，但执手之人，已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