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我已是一名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那个暑假,矿区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改变着面貌。
记忆里低矮、连片的红砖黑瓦平房,已被一栋栋崭新的、足有八层高的楼房所取代。
它们依着地势,错落有致地耸立在矿区的各个角落,白色的外墙在夏日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其中,由父亲担任总工程设计师、规划在坡下的那一片家属楼房,也终于在期待中彻底竣工。
那天傍晚,父亲下班回来,脸上带着项目圆满收官的疲惫,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他一进门就高声宣布,声音洪亮得仿佛要穿透屋顶。
“咱们大院的住户,马上就可以搬家了!搬到坡下新建的宿舍楼里去!”
“真的吗?爸爸!”
我丢下手中的铅笔,从书桌前跳起来,跑到父亲身边。
虽然早已从父亲的图纸上见过新楼的样貌,但亲耳听到搬家的消息,还是让我激动不已。
弟弟荣清也跑过来,抱着父亲的腿,仰着小脸问:“爸爸,新房子高吗?有楼梯吗?”
“高!有楼梯,以后我们每天都要爬楼梯锻炼身体咯!”
父亲笑着把荣清举起来,然后看向我,解答我之前的疑问,“华华问这里还住不住人?这里不住人了,这些老平房都要拆掉,将来啊,这里要建成新的办公区,也会盖起漂亮的办公楼!”
不久后,具体的分房方案公布了。
单位领导可以根据需要优先选择房源,而像父亲这样作为矿建筑队总工程设计师的技术骨干,自然也享有一定的选择权。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前世——我们家,就是住在坡下最后一栋的102房。
果然,晚上父母在灯下商量时,母亲指着分房图纸上那个熟悉的位置,语气温和却坚定地说:“兴祖,咱们要这一套,坡下最后一栋的102房。”
父亲有些不解,指着图纸上其他几套位置更居中、据说采光也更好的单元:“湘湘,你看这几套不是更好吗?为什么偏要选最靠边、还是最底层这一套?”
母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那是一种对土地和生活的朴素热爱。
她微笑着说:“我就喜欢102房那个大院子!你看,图纸上标着呢,院子比别家都宽敞。以后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上番茄、黄瓜、豆角,还可以搭个鸡窝,养几只母鸡,下的蛋给华华和荣清吃,又新鲜又营养!住在楼上,哪有这接地气的方便?”
父亲看着母亲憧憬的样子,又看了看图纸,最终释然地笑了,大手一挥:“行!听你的!咱家你说了算!有个院子也好,我还能继续发挥余热,种点花花草草。”
父亲悠悠的继续说,“不过,那里比较远,走路到学校要四十分多钟,我走路来办公室也要半个小时。以后……”
我赶紧打断父亲的话,“爸爸,我们家要买自行车了,这样大家都方便。”
父亲用力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便利的交通工具呢?还是华华机灵。”
“爸爸,家里买两个自行车吧,一个男装的,爸爸骑,一个女装的,妈妈骑。”
荣清已经六岁,过完这个暑假,也要读一年级。
“兴祖,听说坡下附近建了一个新的小学?”
“是啊,下学期就投入使用。”
“爸爸,这个学校也是您设计的吗?”我仰着兴奋的小脸问道,记得上一世我和弟弟都在矿区一小读书。
父亲用手轻轻揉着我的短发,“爸爸画图纸的时间有限,这个学校不是我设计的。是前两年新来的工程师设计的。”
“哦!”我点点头。
母亲双眼一亮,“兴祖,我想把工作调动一下,调入二小,荣荣也能读二小,读我的班级就好了。”
“湘湘,矿一小的领导愿意放你走吗?不过,我们可以尝试申请一下。就说路途太远,不会骑自行车,说不定领导会酌情考虑。”
“这样最好,二小距离近,我也方便放学回家做饭。”
“谢谢你,湘湘,辛苦你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一家大小。”父亲叹口气,站起身,“好!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我坐在一旁,听着父母的对话,心里涌起一种奇妙的宿命感。
兜兜转转,我们依旧选择了102房。
但这一次,母亲的选择不再是无奈或随波逐流,而是带着清晰的规划和对美好生活的积极向往。
那个大院子,在她眼中不是偏僻和底层的象征,而是充满生机与希望的乐园。
当大多数普通工人家庭通过紧张而期待的抽签决定未来居所时,我们家已经明确了方向。
父亲很快办好了手续,拿到了102房的钥匙。
搬家那天,大院里热闹非凡,如同过节。
家家户户都在整理打包,板车、三轮车来回穿梭,邻居们互相帮忙,吆喝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我们家的东西不多,在王子豪和他爸爸,以及闻讯赶来的妙妙一家的热心帮助下,没花太多时间就搬完了。
王叔叔非常感谢这几年我对子豪学习上的帮助,所以听到我家需要任何帮助,他都会乐于帮忙。
当我第一次踏进102房的新家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深深吸引了。
雪白的墙壁,平滑的水泥地板,明亮的玻璃窗,虽然面积不大,但布局合理,功能分明。
最让我喜欢的,就是我那个连接着大卧房、方方正正、洒满阳光的大院子!它正如母亲所期待的那样,宽敞,平整,等待着我们去开垦和装扮。
母亲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环顾四周,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干劲。
父亲拍拍她的肩膀,感慨道:“从画图纸到真正住进来,这感觉,真不一样!”
我跑到院子里,张开手臂,感受着阳光和微风。
这里,将是我们新的起点。母亲会在这里实现她的“田园梦”,父亲会在这里继续描绘他的蓝图,弟弟会在这里无忧无虑地长大,而我,也将在这个熟悉又崭新的环境里,继续我改写命运、积累功德的旅程。
从低矮的平房到明亮的楼房,改变的不仅仅是居住的空间,更是生活的品质和一家人对未来的信心。
我知道,在102房这个带着大院子的新家里,还会有更多温暖、成长和奋斗的故事,等待着我们去书写。
搬家之后的第一个周末,空气中还弥漫着新居特有的水泥和石灰的淡淡气味,父亲便兴致勃勃地宣布:“新家安顿得差不多了,走,咱们去矿区大商店,把家里的大件给置办上——买自行车去!”
这可是件大事!我们一家人怀着雀跃的心情来到了商店。
宽敞的店里,一排排崭新的自行车锃光瓦亮,散发着机油和橡胶的味道。
父亲目标明确,他身材高大,直接选中了一辆威武雄壮的“二八大杠”。
那黑色的车身,结实的三角架,高高的横梁,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
他满意地拍了拍结实的车座,发出“砰砰”的声响。
接着,他又为家里添置了一辆二十四寸的女式自行车。
这辆车线条柔和,没有那根高高的横梁,车身也轻巧许多。父亲笑着说:“这辆好,湘湘你能骑,华华学车也方便,将来荣荣长大了也能用。”
回到家,父亲就在新家门前的空地上开始给我们当教练。
他先扶着母亲,让她适应平衡。母亲学得很认真,但毕竟从来未碰过,车子歪歪扭扭,引得我和弟弟在一旁咯咯直笑。
轮到我了。拥有成年人灵魂的我,对骑自行车自然是驾轻就熟。
但为了不显得太突兀,我还是装模作样地扶着车把,让父亲在后面扶着后座,假意歪歪扭扭地蹬了几圈。
“爸爸,你松手试试,我感觉好像会了!”我故意用带着点不确定又跃跃欲试的语气说。
父亲将信将疑地慢慢松开了手,口中还叮嘱着:“慢点啊,华华,稳住车把……”
我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便稳稳地滑了出去。
一开始我还故意控制着速度,装作不太熟练的样子,左摇右晃了几下,但很快就“掌握”了平衡,越骑越顺,绕着门前的空地转起圈来。
“哎呀!华华!慢点!小心摔着!”母亲见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上自己练习了,连忙跟在我后面小跑着,脸上写满了担忧。
父亲却站在原处,双手叉腰,看着我能如此迅速地驾驭自行车,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又无比自豪的笑容,洪亮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呵呵,好家伙!我们家华华真是天才啊!这才学了多一会儿?就能骑着到处跑了!这平衡感,随我!”
弟弟荣清看着我在空地上“飞驰”,羡慕得眼睛发亮,小短腿使劲跺着地面:“姐姐!我也要骑!我也要像姐姐一样!”
可他个子太小,连二十四寸的女式车座都够不着。
父亲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起来,让他跨坐在那辆二八大杠坚硬的三角形横梁上。
“来,荣荣,你先骑‘大梁’过过瘾!等再长高一点,爸爸就教你骑!”
荣清坐在横梁上,小手紧紧抓着车把,虽然脚够不着脚蹬,但小脸上依然洋溢着兴奋和满足,仿佛自己也是个了不起的骑手。
夏日的微风拂过新居前的空地,带来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父亲爽朗的笑声、母亲关切的叮咛、弟弟兴奋的尖叫,还有我骑着自行车划过地面的轻快声响,交织成一曲热闹而又充满生活气息的乐章。
这崭新的自行车,不仅是我们家改善生活的标志,更承载着父亲的骄傲、母亲的关怀、弟弟的向往和我这个“伪儿童”努力融入的、简单纯粹的快乐。
我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记忆深处仿佛回到了过去:记得上一世,我们是五年级开始搬家,如今提早了两年。
上一世,教我骑自行车的是何志明,而且自行车是赵叔补贴了一百元给我才买回来。
这一世,我们靠自己的努力实现了更好的生活!
时光如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漫过成长的堤岸。
转眼间,我们已在崭新的楼房里度过了不少时日。
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楼群,一个念头倏地闯入脑海:啊!对了,何志明。
他们一家,会不会也像命运的惯性使然,搬回了记忆中那栋熟悉的三号楼?
这个疑问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自从一年级那场由他姑姑何玉莲掀起的风波后,何志明确实与我们疏远了许多。
那段时间,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总是下意识地避开我们的目光,放学后也不再与我们同行。
曾经最活跃的“帮妈妈小分队”,因缺少了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一度沉寂了不少。
然而,孩子的心田终究是肥沃而善于遗忘的。
时间的雨水缓缓冲刷着尴尬与隔阂的坚冰。近一年来,那份僵硬渐渐融化。
他开始会在大院里碰到我们时,不再立刻转身,而是放缓脚步;
会在我们跳皮筋、丢沙包时,站在不远处看着,偶尔被王子豪或妙妙一声招呼,便半推半就地加入进来。
虽然他不再像幼时那般毫无顾忌地在我家进出,那份曾经亲密无间的默契也尚未完全恢复,但至少,坚冰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温暖的阳光正一点点透进去。
时光仿佛格外偏爱何志明,将十岁的他雕琢成了一幅精致的画卷。
那个曾经跟在我们身后跑得满头大汗、说话像放鞭炮的小男孩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初见翩翩风姿的“小公子”。
他身材挺拔,在同龄人中已显高挑,如同一株沐浴着充足阳光、奋力拔节的新竹。
皮肤是那种少见光的白皙,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瓷器,衬得他眉眼愈发清晰俊秀。
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眼睫毛长而密,当他专注看人时,那眸子里仿佛盛着清澈的泉水,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聪慧灵秀之气。
嘴唇是健康的红润,笑起来时,牙齿整齐洁白,真正担得起“明眸皓齿”这四个字。
他不再像儿时那样穿着随意的旧汗衫,如今常是整洁的白衬衫或带领子的t恤,配上合身的深色长裤,脚上一尘不染的白球鞋,整个人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与矿区大多数孩子不同的、干净清雅的气质。
那是家庭环境潜移默化赋予他的底色,即便在经历了那场尴尬的风波后,这份底色也未曾褪去,反而沉淀出一种略带疏离的安静。
他依然会在大院里出现,但很少再像王子豪那样毫无顾忌地追逐打闹。
更多的时候,他是安静的观察者,或是与几个同样家境不错的男孩聚在一起,谈论着一些我们不太懂的新鲜事物——也许是某本新到的课外书,也许是父母从城里带回来的新奇玩具。
当他偶尔与我的目光相遇时,会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礼貌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但那笑容里,少了几分幼时的热络,多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小圈子”的矜持与距离。
那份因他姑姑而起的隔阂,似乎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了一道无形的、难以逾越的界限。
看着这样的何志明,我心里明白,那个曾经和我们一起抬石灰水、为泡菜生意吆喝的“小分队外交官”,已经渐行渐远。
他正在走向一个与我们,尤其是与我,轨迹不太相同的未来。
面白如玉,挺拔俊秀,是他外在的成长;而那悄然竖起的、无形的藩篱,或许才是他内心世界变化的真实写照。
而与何志明的缓慢“回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子豪令人惊喜的蜕变。
这蜕变,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曾经那个因为“留级生”身份而有些自卑、上课容易走神、回答问题声音细若蚊蚋的男孩,仿佛被施了魔法。
他的身量如雨后的春笋般抽高,肩膀渐渐变得宽阔,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朗的俊朗。
更惊人的是他的学习。在我的“潜移默化”和他自身的努力下,他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每一次考试,他的名字都稳稳地占据着成绩单前列,与我不相上下。
课堂上,他积极举手,回答问题时声音洪亮,逻辑清晰,常常赢得老师赞许的目光。
他的性格也愈发开朗、豪爽。无论是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还是在集体活动中担当重任,他都显得那么可靠而充满活力。
那个高大帅气、阳光自信的运动健将雏形,已然清晰可见。
看着他,我常常会恍惚,仿佛已经窥见了上一世那个让我心折的、成熟稳重的王子豪的影子。
这一切,不正是我重生归来,耗尽心力所期盼的画面吗?
看着何志明与我们之间关系的冰雪消融,看着王子豪如同璞玉被悉心雕琢后绽放出夺目光彩,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如同温热的泉水,汩汩地涌上心头。
生活的轨迹,似乎正被我这只小小的“蝴蝶”努力地扇动着翅膀,朝着我所期望的、更温暖、更美好的蓝图,一砖一瓦地构建起来。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由衷的、带着些许得意和无限欣慰的弧度。
是的,生活,似乎正在我规划的蓝图中,一一实现。
尽管前路或许还有未知的坎坷,但至少此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珍视的人,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成长。这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