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夜雾蹲在废品站的角落,手里捏着块半开的马蹄铁,铁屑混着木土渣粘在布满老茧的指缝里。他的“聚宝盆”一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此刻正被一堆旧家电和纸箱压得喘不过气。今天收成不错,除了几个还能转的电扇,车钭最底下还藏着个沉甸甸的铁盒,黑黢黢的,锁扣锁还在。
“尔夜雾,又钻研着啥了?”废品站老邻居叼着烟走过来,踢了踢三轮车轱辘,“这铁盒看着年头不短啊,别是哪个盗墓的扔的吧?”
尔夜雾没抬头,用扳手敲了敲铁盒:“哪来那么多盗墓的,八成是谁家老相识的旧物。”他心里却有点发紧——铁盒上刻着模糊的五角星,边角还残留着红的印,像干涸的红漆筑的音符。
夜,尔夜雾在灯下用工具撬开了铁盒。里面,只有一沓泛黄的纸,最上面是张黑白照片:穿军装的少小站在红旗前,眉眼间竟和书上的先进有几分像。他往下翻,手突然抖了一张皱巴巴的“革命烈士证明书”,照片上的少小叫“谷苏”,牺牲日期是1953年7月,抚恤金领取人写着“母,谷后鼓街”。
尔夜雾猛地想起新闻有这样写母临终前的话:“你爹……他不是逃兵,他是……可惜勋章丢了,没人信……”
他抱着那沓纸,眼泪砸在“烈士”两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原来这位母亲念叨了一辈子的“勋章”,真的存在过。
第二天一早,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找到废品站,自称是“谷苏烈士纪念馆”的工作人员。“我们收到举报,说有人非法持有烈士遗物,可能涉及伪造勋章。”男人拿出记录仪,语气哼冷,“请你配合调查,把东西交出来。”
尔夜雾攥紧了铁盒,指节发白:“这是我回收的!有位找了一辈子的别人的勋章!”
“口说无凭。”男人冷笑,“上个月就有人拿别人假勋章来骗抚恤金,现在这种事多了去了。你一个收废品的,哪来的烈士遗物?”
争吵声引来了街坊,有人劝尔夜雾:“算了,别惹麻烦,一个破纸片,值几个钱?”也有人帮腔:“报上那位生前总说他爹是光荣烈士,说不定是真的呢?”
尔夜雾看着围观的人,突然把铁盒往地上一摔:“这别人的勋章,不要了!”。
尔夜雾把那沓旧黄纸塞回铁盒,骑上三轮车直奔郊区的钢铁厂。熔炉的烈焰舔着炉壁,映得他脸通红。他想起报纸那位被人骂“逃兵家属”时佝偻的背,想起少小小时候因为“爹是逃兵”被同学追着打的日子,想起那些年为了一勋章,那位跑遍了民政局、档案馆,最后只带回一身病。
“勋章有啥用?”他对着熔炉吼,声音被热浪撕成碎片,“人都没了,一张旧勋章能让他活过来?能让那位不被戳脊梁骨?”
他举起铁盒,正要往下扔,身后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住手!”
是那个纪念馆的男人,他带着两个老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其中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颤抖着抓住尔夜雾的胳膊:“孩……你是邻居吧?我是你的战友和邻居啊!”
尔夜化从包里掏出一张褪色的合影,照片上少小站在他左边,两人都咧着嘴笑。“当年那位为了掩护我们炸碉堡,被炮弹片击中……我亲眼看着他倒下的!勋章是我当年送回那位家的,路上遇到洪水,弄丢了……我对不起他们啊!”
尔夜化抹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这是那位当年托我保管的,说等找到勋章,就把这个给……”里面是枚军功章,边角磨平了,却依旧闪着光。
这时,穿西装的男人突然立正,对着铁盒里的勋章和军功章,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尔夜雾,是我们调查失误。这枚勋章和军功章,我们会立刻登记归档,让所有后人都知道谷苏烈士的事迹。”
三个月后,尔夜雾收到了崭新的烈士勋章,还有一张烫金的邀请函——谷苏烈士纪念馆开馆仪式。他穿着唯一一件没补丁的蓝布褂,站在遗像前,把军功章轻轻放在玻璃展柜里。
“你看,谷苏不是逃兵。”他对着照片小声说,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勋章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废品站的邻居也来了,手里捧着个相框:“尔夜雾,我把谷苏的照片放大了,以后就挂店里,让大伙儿都瞅瞅,咱废品站也出烈士!”
尔夜雾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他突然觉得,那枚曾被他扔进熔炉的“勋章”,其实早就刻在了那位的眼泪里,刻在了尔夜化战友和邻居的记忆里,刻在了每一个不放弃寻找真相的月日里。
“尔夜化,收废品的来了。”楼下传来邻居的喊声。尔夜化把窗帘拉开条缝,看见穿蓝布衫的男人蹬着三轮车停在巷口,车斗里堆满旧报纸和塑料瓶。他想起昨天社区贴的通知:“为纪念建军百年,开展‘功勋勋章回收计划’,凡捐赠军功勋章者,可获慰问金及荣誉证书。”
“回收”两个字像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办公室里,年轻干事小谷正对着电脑录入信息。玻璃展柜里已经摆了二十多枚勋章,有的缺了边角,有的绶带脆得一碰就掉。尔夜化捏着装勋章的木盒站在门口时,小谷以为又是来捐赠的老兵。
“老年人,您这枚……”小谷接过木盒,打开的瞬间愣住了。勋章里藏着细密的划痕,背面刻着的编号被摩挲得发骤。
“这不是普通回收。”尔夜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你们要拿它做什么?”
小谷递过宣传册:“我们联合了一家非遗工坊,会把受损严重的勋章熔铸成新的纪念章,用于少年国防教育。您看这枚——”他指向展柜中央,一枚崭新的银质勋章在射灯下闪光,“这是用三枚无法修复的旧勋章重铸的,上面刻着所有捐赠者的名字。”
尔夜化的目光落在那枚新勋章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当年战场上炸开的曳光弹。
熔炉的火在非遗工坊的后院烧得正旺。尔夜化站在安全线外,看见自己的二等功勋章被夹进耐火钳,缓缓送入1500c的熔炉。光在高温中剥落,露出里面红铜芯,像一滴凝固的建筑音符。
“温度够了。”老师傅戴着手套,将熔成金红液体的金属倒进模具。模具是朵玫瑰花的形状,花瓣边缘刻着“致敬”四个小字。小谷在一旁小声说:“这枚新勋章会放在市博物馆的‘功勋墙’上,下面刻您的名字和事迹。”
尔夜化没说话。他想起当年在猫耳站,战友谷苏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说:“如果我回不去,把我的勋章给我妈看看。”后来谷苏的勋章和他的遗体一起葬在了烈士陵园,而自己的勋章,却差点烂在出租屋里。
建军百年纪念展的开幕式上,尔夜雾站在人群里,看着领导为“功勋墙”揭幕。玻璃罩下,五十枚新铸的勋章排成五角星的形状,每一枚都在射灯下泛着暖光。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枚玫瑰花勋章,底座刻着“尔夜化,1979年二等功”,旁边是三行小字:“熔铸自1979年自卫反击战功勋勋章,致敬永不褪色的忠诚。”
“爷爷,那是你的名字!”一位邻居突然拽他的衣角。小姑娘刚上小学,今天穿着校服,胸前系着红领巾。尔夜化蹲下来,指着勋章说:“以前这枚勋章在爷爷的柜子里,现在它在这里发光,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按在玻璃上,在一起在阳光穿过展厅的穹顶后和镜形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