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子期、青衣与涂山九卿三人被带至玄羽与黑龙帝国国师面前。
殿内烛火摇曳,将人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石壁上。
玄羽端坐主位,身侧便是那裹在宽大黑袍中的国师,两人如同盘踞在阴影里的巨兽。
玄羽的目光扫过不请自来的青衣和涂山九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拢一线褶皱,却终究未置一词,只淡漠地开口,声音回荡在过分寂静的厅堂:“坐下,吃饭吧。”
钟离子期三人依言落座,正与那主位上两道深沉的目光相对。
钟离子期甫一坐下,一股犹如实质、毫不掩饰的冰冷恶意便如毒蛇般倏地缠绕上来,死死锁定了他。
他抬眸,视线径直刺向源头,玄羽身旁,那黑袍中年男人浑浊的眼瞳正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眼底翻涌着惊疑与极深的忌惮。
国师的目光在钟离子期周身那层若有似无、却异常纯净的灵光上逡巡片刻,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封印,竟真的被外力解除了。
钟离子期的回应是无声的对峙。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锐利如刀锋,迎上国师的审视,唇角抿成一道凛冽的直线,声音极冷,极淡,仿佛能冻结空气:“看清楚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落。
国师脸上的皱纹堆砌起一个堪称“慈蔼”的笑容,声音却虚伪得如同抹了油:“呵呵,小友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实乃人中龙凤。”
“我知道。”钟离子期的回答干脆利落,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国师喉头一哽,虚伪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挤出个字:“……好。”
那刻意营造的氛围瞬间被戳破一丝缝隙。
玄羽适时地出声,试图弥合这无声的裂痕,端起酒杯,笑声带着刻意营造的豪爽:“哈哈哈,都这个时辰了,想必诸位都饥肠辘辘。来来来,莫拘谨,动筷,喝酒!”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涂山九卿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桌沿,目光懒洋洋地掠过桌上那几碟所谓的“佳肴”,唇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但凡玄羽愿意花半分心思在待客之道上,他涂山九卿或许还真愿意陪这鸿门宴周旋一番。可惜,对方连表面功夫都敷衍至此。
他纤长的手指拈起一盏空酒杯,视线落在那几碟色泽黯淡、一看便知是敷衍凑数的冷盘祭碟上,鼻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那笑声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嗬,奇哉怪也。九州盛传,南州七宿城的城主栖梧大人富可敌国,挥金如土。怎么?我们几个一登门,偌大的城主府便落魄至此了?这几碟……啧啧,莫不是谁嘴里省下的残羹?栖梧的?还是……南羿的?”
他顿了顿,尾音拖得极长,带着浓重的戏谑,“大人若早说囊中羞涩,九卿念在子期……咳,念在大人‘劳苦功高’,倒是不介意施舍几块灵石救济救济。这等冷碟珍馐,可怜见的,还是留给你们自己细细品味吧。多吃些,毕竟……过了今天,怕是再没机会享用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笑意盈盈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锋芒。
玄羽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龟裂。
被一个后生晚辈如此当众羞辱,字字句句直指要害,戳他根基,这已非单纯的冒犯,而是对他玄羽本人、对他背后倚仗的栖梧、乃至整个南州七宿城威严赤裸裸的践踏。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冰冷的杀意如潮水般自他眼底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最后一丝伪装的客套。
他本打算给这两个不速之客一个痛快,但现在,他改了主意。他要让他们一寸寸地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缓缓放下酒杯,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叩”声。
目光如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涂山九卿那张过分张扬的脸上,声音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来的,带着冻结空气的寒意:“小友……莫不是在藐视我南州七宿城?”
涂山九卿闻言,非但不惧,反而夸张地抬手轻轻拍了拍胸口,脸上堆砌起一种极其浮夸的虚假惶恐,声音更是阴阳怪气到了极点:“哎哟哟!大人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藐视?岂敢岂敢呀!您可是……啧啧,”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玄羽,“那位……害死主君、偷天换日将凤子掉了包的‘贤妾’啊!我敬您还来不及呢,怎敢藐视?毕竟……”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却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钟离子期……根本不是你亲生的吧?南羿才是,对不对?”
“轰——!”
玄羽心底最阴暗、最不可触碰的禁忌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间炸开,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在烛光下骤然褪尽血色,随即又被暴怒染成骇人的铁青,扭曲得如同恶鬼。压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将坚硬的石桌捏碎。
他猛地抬头,目光凶戾得仿佛要将涂山九卿生吞活剥,声音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低沉、嘶哑,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狂暴:
“证据呢?!黄口小儿,空口白牙便敢在此妖言惑众,招摇撞骗!我看你……是真不明白‘死’字怎么写!”
涂山九卿仿佛没看到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反而做作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双手护在胸前,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恨不得撕碎的嘲讽表情,声音愈发矫揉造作:“哎呀呀!大人您可吓死我了!我好怕怕哦!”
他眨眨眼,语气陡转,变得锋利如刀,“怎么?您这是打算……杀人灭口了?”
被玄羽送出府外“玩耍”的南羿,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与疑虑,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宫殿。
他像一尾滑溜的鱼,将自己藏进最幽暗的角落,屏息凝神,只想亲眼目睹玄羽如何处置那个他厌恶已久的钟离子期。
然而,殿内传来的话语,却并非他所预期的处决命令,而是……
一把冰冷淬毒的利刃,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所有认知的根基。
“他竟然……不是父君亲生的?钟离子期才是?!而且……他竟、竟是玄羽生的?!这……怎么可能!!!”?
南羿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几乎抠进脸颊的软肉里,才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惊骇硬生生堵回喉咙。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急速窜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艰涩无比。
他像个溺水者,被这滔天的秘密巨浪淹没,胸腔里只剩下擂鼓般疯狂撞击的心跳。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翻涌、碰撞:
是了……从他记事起,玄羽待他,便是超乎寻常的亲厚与纵容。他想要天上的星辰,羽爹爹便真会想方设法为他搭起云梯;他闯下弥天大祸,羽爹爹也总是第一个挡在他身前,轻描淡写地替他化解。他曾天真地以为,这份独一无二的宠爱,不过是因为玄羽深爱着他的母君,爱屋及乌,所以对他——南州七宿城未来的主人,唯一的嫡子少主——格外重视,格外巴结,格外……“爱”。
原来如此!原来那无微不至的关爱,那予取予求的纵容,那沉甸甸的“爱”,竟都源于一个如此荒谬又残酷的真相。
他像一个占据了别人珍宝多年而浑然不觉的窃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本属于他人的一切。
而那个被他视若敝履、肆意践踏泄愤的钟离子期,那个沉默的、隐忍的、承受了他所有无名怒火的对象:每一次因父君早逝而爆发的迁怒,每一次因功课受挫、修炼瓶颈而引发的怨毒,每一次毫无理由的刁难与羞辱……
原来那一道道无形的鞭子,最终都抽打在了……真正的、本该拥有这一切的继承人身上。
一股尖锐的、带着锈蚀血腥味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南羿的心脏。
短暂的、仅有三秒的窒息感,那是他体内几乎从未被唤醒的、微乎其微的“良心”,在真相的灼烧下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濒死的呻吟。
他确实……夺走了钟离子期的一切。身份、地位、宠爱……甚至本应属于对方的父爱。
然而,这缕微弱的、水面涟漪般的刺痛,转瞬即逝。
紧随其后的,是更庞大、更冰冷、更强烈的占有欲和恐惧。像巨兽冰冷的爪子,瞬间攫取了那点可怜的愧疚,将它捏得粉碎。
“不!”?心底一个更狰狞的声音在咆哮,盖过了那点微弱的回响。?“只有钟离子期彻底消失!他死了!死了!这一切才能真正、永远地属于我!”?
死了就好了。
只要钟离子期不存在了,这个可怕的秘密就将和他一同埋葬。他南羿,就永远都是父君引以为傲的儿子,是母君捧在手心的骨肉,是羽爹爹视如己出的珍宝。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南州七宿城少主,未来这片广阔疆域毋庸置疑的城主!他苦心经营的身份、唾手可得的权势、万人仰望的地位……这一切金光闪闪的幻梦,绝不能因为一个“孽种”的出现而化为泡影。
为了守护这浸透了他整个生命的荣光与权柄,为了保住他赖以生存、不容玷污的身份……
钟离子期,必须死!?
一个冰冷的、带着奇异“慈悲”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仿佛这样便能为他即将犯下的罪孽添上一抹虚伪的救赎。
他甚至开始勾勒那个画面:等钟离子期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会“大发善心”地将那具碍眼的尸体,和他那位早已冰冷的父君,那位他心中真正的、唯一的父亲葬在一块。到那时,他会站在墓前,像个真正的、孝悌无双的继承人那样,流下几滴“哀悼”的眼泪,轻飘飘地念几句悼词。
为了他的一切,钟离子期,必须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